“第一,此事需绝对保密,否则你我都将大祸临头。”
“自然。”
“第二,”林薇指了指这间破屋子,“妾身需要更好的‘工作环境’。至少,笔墨纸砚要充足,灯火要明亮,还有……”她顿了顿,“饮食炭火,需按时按量,不得再有克扣。”
赵璟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失笑。这位端妃娘娘,真是……现实得可爱。
“娘娘放心,本王即刻安排。”他爽快应承,“定让娘娘无后顾之忧。”
送走赵璟,林薇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心情复杂。她似乎卷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但那首关于“柳家铁算盘”的童谣,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原主那战死沙场的父亲……柳如玉对她赶尽杀绝……还有这看似巧合的童谣和睿王的求助……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支秃笔,蘸了蘸墨,在麻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军饷。
笔尖停顿,墨迹慢慢晕开。
查下去,或许能揭开原主的冤屈,甚至找到自己身世的线索?也可能万劫不复。
但,作为一名会计,面对一笔可能存在巨大问题的账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柳如玉,”她轻声低语,眼中闪烁着属于林薇,也属于原主的那份执拗,“咱们的账,一笔一笔,慢慢算。”
睿王赵璟的“售后服务”相当到位。不过两日,冷宫那间最破败的宫室便悄然焕发了些许生机。漏风的窗户被仔细糊上,虽然用料普通,但足以抵御深夜的寒气;一张半新的书案取代了那歪腿的破桌子,上面整齐摆放着上好的宣纸、狼毫笔、徽墨,甚至还有一方小巧的砚台;银炭供应充足,小小的炭盆终日燃着,驱散了屋内的潮湿霉味;饮食也恢复了妃位应有的标准,虽不奢靡,但干净热乎,定时定量。
林薇终于从生存线上挣扎了出来,可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她的“主营业务”中。
赵璟派人送来的账目抄录卷宗,足足有三大箱。主要是近五年来,户部与兵部关于边疆军饷、粮草、军械拨付往来的部分记录。卷宗浩繁,字迹各异,记录方式更是五花八门,看得林薇头大如斗。
“流水账记法,摘要不清,科目混杂……连个像样的台账都没有。”她揉着发胀的额角,忍不住吐槽,“这管理水平,不出问题才怪。”
抱怨归抱怨,她立刻投入工作。首先,她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设计了账目分类表格,将收入、支出、调拨、结存等项目分门别类。然后,如同在现代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底稿一般,她开始逐笔核对、重新录入、勾稽关系验证。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耗费心神的过程。白日里,她伏案疾书,夜晚,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她仍在反复演算、比对。炭笔和算盘(她让送东西的小太监悄悄弄来的)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
几天几夜的埋头苦干,成效初显。混乱的账目在她的笔下逐渐变得条理清晰。一些原本隐藏在杂乱数字下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她发现,有几批运往北疆的粮草,账面记录的数量与实际抵达边关签收的数量,存在微小但持续的差异。每次差异都不大,但累积起来,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账面上用“路途损耗”、“鼠雀啃食”等理由轻轻带过,但林薇根据卷宗里零星记载的运输距离、天气情况,计算出合理的损耗率远低于账面核销的比例。
“超额损耗……”林薇用朱笔在这些记录旁做了标记,“这‘损耗’的,怕是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更让她心惊的是军饷的发放。部分军队的饷银发放记录,与兵员名册存在时间差和金额上的微妙不对应。有时名册上显示有新增兵员,但饷银并未同步增加;有时又会出现饷银发放总额略高于按名册计算的标准总额,多出来的部分去向不明。
“吃空饷?还是冒领?”林薇眉头紧锁。这些手段在她看来并不高明,但在当时粗糙的财务管理体系下,却如同隐藏在迷雾中的幽灵,难以捕捉实质。
她将这些问题点一一整理,列出疑点,附上自己重新计算的过程和结果,形成了一份简洁明了的“审计问题摘要”。
就在她准备将初步发现告知赵璟时,后宫的波澜再起。
柳如玉显然并未因王太监的挫败而收手,反而更加记恨。她无法在明面的份例上再做文章,便开始在其他方面施压。
这日,林薇正在核对一批军械采购的账目,冷宫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是柳如玉身边的大宫女翠缕,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端妃娘娘!”翠缕昂着下巴,语气倨傲,“贵妃娘娘查账,发现去年宫中一批珍贵的东海珍珠遗失,经人指证,疑似与您宫中旧人有关。贵妃娘娘懿旨,要搜查您这冷宫,看看有无赃物!”
搜查?林薇心中冷笑。这借口找得真是拙劣。原主被打入冷宫时,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了,哪里还有什么东海珍珠?这分明是柳如玉故意找茬,想羞辱她,或者,是想看看她到底在冷宫里搞什么名堂!
林薇站起身,面上并无惊慌,只是平静地挡在书案前:“翠缕姑娘,本宫如今虽在冷宫,但妃位尚在。无凭无据,仅凭‘疑似’二字,就要搜查本宫居所,怕是于宫规不合吧?更何况,你说珍珠遗失与‘本宫宫中旧人’有关,人证何在?物证又何在?”
翠缕没料到林薇如此镇定且牙尖嘴利,愣了一下,强横道:“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娘娘掌管后宫,自然有权搜查!人证物证,搜过了自然知道!”
她一挥手,示意婆子们上前。
林薇眼神一厉,声音陡然提高:“站住!”
她久居上位(虽然是上辈子在项目组里),此刻刻意释放出气势,竟让那几个婆子脚步一顿。
“后宫自有法度!”林薇目光如炬,盯着翠缕,“即便是贵妃,行事也需遵循宫规!你说搜查就搜查,将皇上置于何地?将宫规置于何地?若今日让你搜了,明日其他妃嫔宫中是否也可随意闯入搜查?这后宫岂不乱了套!”
她不等翠缕反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再者,翠缕姑娘口口声声珍珠遗失,本宫倒想问一句,这批珍珠的入库记录、领用记录、盘点记录何在?经手人都是谁?何时发现遗失?发现后是否立刻上报内务府立案?这些流程,可都走全了?”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翠缕晕头转向。什么入库记录、盘点记录?柳贵妃想要整治谁,还需要这些?
“你……你强词夺理!”翠缕气得脸色发白。
“强词夺理?”林薇轻笑一声,从书案上拿起一张她之前整理的后宫用度分析表(当然,隐去了关键数据),晃了晃,“本宫近来无事,正好翻看了些旧例。按制,宫中贵重物品皆有严格登记造册流程。翠缕姑娘若拿不出完整的凭证链,仅凭一句‘疑似’,就想搜宫,恐怕难以服众。若闹到皇上面前,只怕贵妃娘娘面上也不好看。”
她将“凭证链”和“皇上”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翠缕看着她手中那张写满字的纸,又想起王太监被那些数字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心里莫名有些发虚。这端妃,怎么变得如此难缠?句句不离规矩,字字紧扣流程!
她色厉内荏地瞪了林薇一眼,咬牙道:“好!好你个端妃!咱们走着瞧!”说完,恨恨地带着人走了。
打发走了柳如玉的爪牙,林薇松了口气,背后也沁出细汗。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击退。柳如玉不会善罢甘休。
必须加快速度了。
她立刻将整理好的“审计问题摘要”以及应对柳如玉搜宫的经过,写成一份简短的报告,通过赵璟安排的秘密渠道送了出去。
报告送出的当晚,林薇正对着油灯研究一份关于边疆几个军镇粮草消耗的对比数据,试图找出更多规律,冷宫那扇几乎无人问津的门,再次被敲响了。
这次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克制。
林薇心头一紧,警惕地问:“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是朕。”
赵珩?!
林薇手中的炭笔“啪”地掉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皇帝怎么会深夜来到冷宫?!
她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月光如水,洒在身着玄色常服的赵珩身上。他身姿挺拔,面容在清辉下显得越发轮廓分明,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厌弃与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好奇。
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与这破败的宫院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合。
“皇上?”林薇垂下眼帘,依礼侧身让开,“不知皇上驾临,有何旨意?”
赵珩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虽然依旧简陋,但窗明几净,书案整洁,笔墨纸砚齐全,炭盆温暖,与他想象中的凄惨冷宫截然不同。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书案上那堆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表格的纸张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几张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表格条理分明,各种符号和数字罗列其间,虽然他不能完全看懂,但那种严谨、逻辑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朕听说,”赵珩放下纸张,转身看向林薇,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近日,很是用功。”
林薇心中念头飞转。他听说了?听谁说的?赵璟?还是柳如玉?他来是兴师问罪,还是……
“回皇上,妾身身在冷宫,无所事事,不过是用些旧纸墨,胡乱写画,打发时间罢了。”她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
“胡乱写画?”赵珩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传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朕怎么听说,你不仅‘写画’得内务府的王太监低头,还‘写画’得柳贵妃派来的人铩羽而归?甚至……睿王也对你这里的‘写画’,颇感兴趣?”
他的语气很平,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
林薇心跳加速,知道无法再糊弄过去。她抬起头,迎上赵珩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皇上明鉴。妾身并未主动生事。王公公克扣份例,妾身只是依宫规索要;翠缕姑娘无凭无据欲强行搜宫,妾身亦是依宫规阻拦。至于睿王殿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王爷或许是听闻妾身曾协助家中处理过些许田庄杂务,对数字略通一二,故而拿了些户部的陈年旧账来考较妾身,说是……散心解闷。”
她把与赵璟的合作,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散心解闷”,将可能的风险降到最低。
赵珩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面容依旧清丽,甚至因为清瘦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但那双眼睛,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般怯懦、哀怨,而是充满了冷静、理智,甚至是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她变得陌生,却……莫名地吸引人。
“散心解闷?”赵珩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看来朕这冷宫,倒成了你大展身手之地了。”
他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火,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你从那些陈年旧账里,‘解’出什么‘闷’来了?”
林薇心中凛然。关键问题来了。
她犹豫了片刻。是继续藏拙,还是……赌一把?
想到那首指向柳家的童谣,想到赵璟查账的举动,再想到赵珩此刻亲自前来的深意……她决定赌一把。
“回皇上,”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慎重,“妾身愚钝,不敢妄言朝政。只是……在核对一些旧账时,确实发现了几处……不合常理之处。”
“哦?说说看。”赵珩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
林薇走到书案前,将她标记出的那份关于粮草“超额损耗”和军饷发放疑点的摘要,双手呈给赵珩。
“皇上请看,这是妾身根据卷宗重新核算后发现的几处问题。粮草损耗远超合理范围,军饷发放与兵员名册存在差异……虽然单次看数额不大,但积少成多,且持续数年,恐非小事。妾身才疏学浅,或许核算有误,还请皇上圣裁。”
赵珩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起来。上面的分析条理清晰,数据对比明确,疑点罗列清楚。他虽然不通具体算法,但基本的逻辑判断能力是有的。这份“摘要”指向的问题,与他近来收到的一些边关密报,以及那首突然流传的童谣,隐隐吻合!
他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赵珩将那张纸缓缓折起,放入袖中。他再次看向林薇,目光深沉难辨。
“你做得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这些‘纸墨’,继续‘写画’着。需要什么,可以直接让人告诉朕安排的人。”
他没有说安排的是谁,但林薇明白,这冷宫内外,恐怕早已布满了皇帝的眼线。她和赵璟的接触,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至于柳贵妃那边……”赵珩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朕自有分寸。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冷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林薇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久久未动。
皇帝的态度,暧昧难明。他没有明确表态,但默许了她继续查账,甚至提供了支持。这意味着,他可能也早已对柳家心生疑虑,只是苦无证据,或者时机未到。
而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那把可能撬动局面的钥匙。
只是,这把钥匙,用得好,或许能打开生门;用不好,第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她自己。
夜风吹来,带着寒意。林薇拢了拢衣襟,眼神却越发坚定。
账目已经翻开,疑点已经呈现,她没有回头路了。
那就,把这笔账,彻底算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