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你烧信,我替你念
灯中情念如潮汐,涨落之间,已能撼动忘川。
崔九的欢喜几乎要溢出眉梢,他躬身向阿昭禀报,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激动:“阿昭姑娘,成了!这几日主动饮汤的鬼魂越来越多了!好些个几百年的钉子户,都在灯下释然了。还有个老魂生前是当朝太傅,执念深重,昨夜竟在灯下含笑自语:‘原来她一直记得我。’说完,一口便饮尽了孟婆汤,走得干干净净!”
可站在桥头的阿昭,脸色却比地府常年不散的阴云还要凝重。
她能感知到,那盏名为“昭昭”的灯,内里汇聚的情感洪流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
那些被动承接的、无处安放的执念,像被强行堵住的决堤江水,稍有不慎,便会倒灌而出,将整个地府都拖入无尽的悲欢幻境。
她不能再等了。
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疏导。
当夜,奈何桥上阴风如常。
阿昭立于灯前,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指,以自身魂力为引,轻轻拨动了那簇温黄的灯焰。
灯焰骤然一跳,光芒暴涨,在灰白的桥面上投下一幕清晰的光影。
光影里,一个阳寿已尽的老妇人,正颤抖着将一封早已被泪水浸透的信纸投向火盆。
她一生都在等待戍边的儿子归来,等到青丝成雪,等到油尽灯枯。
就在信纸被火焰吞噬的瞬间,一道年轻而清朗的男声,跨越生死与时空,在光影中清晰地响起:“阿娘,别等了。儿子不孝,没能回去。但您要晓得,我在边关,熬过了最冷的冬天,亲眼看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悔。”
那声音,正是老妇人魂魄深处最渴望听到却又不敢听到的回响。
桥下,一个同样苍老的鬼魂身形剧震,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血泪。
她望着那光影,仿佛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颤抖着对着光影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而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孟婆面前,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光影散去,阿昭收回手,对着那远去的背影轻声说:“你说不出的,我替你说完。”
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却成了赵无咎攻讦的最好武器。
他立刻在鬼差中散布谣言,说辞阴狠毒辣:“看见了吗?那灯灵已经开始摄魂了!以情念为诱饵,操控亡魂记忆,早晚有一天,我们整个地府都要沦为她执念的傀儡!”
更有几个愚昧的新任鬼差,夜里巡逻时远远看到奈何桥上光影晃动,人影幢幢,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灯鬼索命”,当场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风声,很快传到了冥君谢无妄的耳中。
“谁准她擅自诵念亡魂遗言的?”谢无妄端坐于森罗殿上,声音冷得像忘川河底的寒冰,他召来崔九,目光如剑。
崔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流,却还是梗着脖子辩解:“君上!君上息怒!可……可是那些鬼魂,他们、他们终于能安心走了啊!”
谢无妄盯着他,没有说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才缓缓移开视线,望向奈何桥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
宽大的袖袍下,那枚随身携带的残破玉玦,正微微发烫。
然而,赵无咎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
三日后,他竟不知用什么法子,勾结了一名来地府巡查的天庭监察副使,以天庭的名义,在轮回司外赫然张贴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天律禁令”:昭昭灯擅改轮回秩序,蛊惑亡魂,即刻起,封灯!
一石激起千层浪。鬼差们围着禁令,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阿昭从奈何桥上缓步而来。
她手中,捧着一叠焦黄脆弱的信纸残片,正是三百年前,那个负心书生周鹤年亲手焚毁的、他与恋人的所有往来书信。
她走到禁令之前,当着所有鬼差的面,将那些残片,投入了自己掌心升腾起的灯火之中。
火光熊熊,无数或温柔、或热烈、或悲伤的声音,从火焰中交织着响起:
“我不悔。”
“我等你归来。”
“若有来世,我们再会。”
那些被辜负的、被烧毁的、被遗忘的誓言,此刻,响彻地府。
阿昭抬起眼,清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魂魄,朗声问道:“你们说这是蛊惑?可若连一句未曾说出口的真心话都无法抵达,这幽冥地府,还算得上是人间的最后一处归宿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的忘川河水,骤然泛起万丈金光。
河岸边,三百年来因情念不散而无法投胎的冤魂,齐刷刷地朝着阿昭的方向,跪拜下去。
森罗殿内,谢无妄指尖轻敲扶手,一道命令无声无息地传了出去:“撤令。另——从今日起,‘灯语诵念’,准行。”
风波平息,禁令被悄然揭下。
昭昭灯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而稳定,它不再仅仅是引路的灯,更成了一座可以倾诉的碑。
喧嚣散尽的奈何桥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灯火之下,一个孑然的、背负着无尽风霜的影子,出现在了桥的另一端。
那身影停留了许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终于迈出了踏上桥面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