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市。

天涯南疆小区。

六点过十分。

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顶得盖子轻轻叩击锅沿，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排骨玉米汤的暖香已经炖得透了，丝丝缕缕地充盈着整个客厅。暮色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给光洁的瓷砖地板铺上一层沉郁的橘红。

顾衍站在案板台前，慢条斯理地切着翠绿的小葱。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笃，笃，笃，不疾不徐，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是一种经过一天忙碌后，趋于平和的倦怠。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林薇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他一个小时前发的：“汤快好了，等你回来。”后面跟了个微笑的表情。没有回复。

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六点十二分。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也许是堵车。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

顾衍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手里的刀没停：“回来了？汤刚好。”

没有预想中妻子带着笑意的回应。脚步声有些杂乱，是两个。

顾衍抬起头。

林薇正弯腰在玄关换鞋，侧脸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她身后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周磊。他穿着一件修身款的浅蓝色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挂着那种顾衍早已看惯的、带着点自来熟和玩世不恭的笑容。

“老公，周磊顺路送我回来，我就留他一起吃个晚饭。”林薇直起身，语气很自然，甚至带着点轻松，“他说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

周磊也跟着笑，声音洪亮：“是啊，顾衍，又来叨扰了。刚在楼下就闻着香味了，你这手艺不开饭店真是浪费。”

顾衍握刀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指节有些泛白。他垂下眼，继续切着手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葱花，语气平淡：“嗯，添双筷子的事。”

餐桌上气氛微妙。

排骨汤的热气袅袅升腾，隔在三人之间。林薇和周磊聊得热火朝天，从公司某个同事的八卦，聊到最近上映的一部法国电影，又跳到某个网红餐厅的打卡攻略。他们语速很快，笑声不断，那种默契和投入，让顾衍插不进话，也不想插话。

他沉默地吃着饭，偶尔给林薇夹一筷子她爱吃的菜心，但她似乎没注意到，筷子很快伸向了周磊正夸赞的那盘油焖大虾。

“薇薇你还记得吗？大三那年，我们俩……”周磊嘴里含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又开启了一个话题。

林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嗔怪地拍了他手臂一下：“当然记得！你还好意思提，那次差点没把我吓死……”

顾衍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温度正好，味道也恰到好处，是他熬了无数次才做出来的，林薇最喜欢的口味。可此刻尝在嘴里，却有些莫名的涩。

他听着旁边两人旁若无人的追忆往昔，那些他没有参与的、属于林薇和周磊的“青春岁月”，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他甚至能闻到周磊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侵略性的古龙水气味，和他惯常使用的雪松调沐浴露气息格格不入，此刻却弥漫在他家的餐厅里。

“……所以说，还是得精神同频的人相处起来最舒服。”周磊忽然总结似的来了一句，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薇，眼角余光似乎瞥了顾衍一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

林薇抿嘴笑了笑，没接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顾衍放下了筷子，碗里的饭还剩下一半。

“我饱了。”他说，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那热烈的交谈暂时中断。

林薇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就吃这么点？汤不好喝吗？”

“很好。”顾衍站起身，“你们慢慢聊，我去书房处理点邮件。”

他端着空碗筷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瓷碗，发出哗哗的声响。客厅里的谈笑声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反而更让人心烦意乱。

邮件并没有什么紧急的。顾衍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屏幕泛着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碗碟碰撞的清脆声，林薇偶尔提高音调的笑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书房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台灯在桌角投下昏黄的光晕。顾衍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胃里有些堵，那碗汤似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暖意，反而沉甸甸地坠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谈话声消失了。

他睁开眼，书房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客厅灯光也熄灭了，只余下餐厅或厨房方向一点微弱的光亮。

他们……走了？还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他轻轻推开椅子，站起身。书房门打开一条缝，外面一片昏暗寂静。他踱步出去，客厅空无一人，餐桌上残留的碗碟还没收拾，显得有些狼藉。

那点微弱的光亮，来自厨房。

他朝着那片光亮走去，脚步放得极轻，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越靠近厨房，那种细微的、黏稠的水声越清晰。还夹杂着压抑的、急促的呼吸。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厨房门口，那幅他亲手挑选的、印着简约图案的门帘半敞着。

就在那暖黄灯光笼罩的案板台旁，他三个小时前还站在那里为妻子准备晚餐的地方——两个身影紧紧贴在一起。

林薇背对着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橱柜门上。周磊面对着她，一只手撑在她耳侧的柜门上，将她圈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另一只手……则牢牢扣着她的腰。

他们的头侧着，嘴唇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那不是礼节性的触碰，而是缠绵的、深入的亲吻。他甚至能看到周磊喉结滚动，和他闭着眼时脸上那种沉迷的表情。林薇没有抗拒，她的手，甚至轻轻搭在周磊的臂膀上。

角落里，那只炖了排骨汤的砂锅孤零零地立着，锅沿还凝结着未曾擦拭的水珠。

顾衍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令人作呕的濡湿声响，和他自己胸膛里那颗东西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噪音。

不知道过了几秒，也许只是一个瞬间。

林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透过周磊的肩膀，对上了他冰冷彻骨、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

她脸上那种迷醉的神情瞬间碎裂，被巨大的惊恐和慌乱取代。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周磊，力道之大，让周磊踉跄着撞在了身后的冰箱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顾……顾衍？！”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嘴唇上还残留着暧昧的水光，“你……你怎么出来了？”

周磊也站稳了身体，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但很快被一种强装镇定的恼怒取代。他抬手，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动作粗鲁。

厨房里只剩下三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

顾衍的目光从林薇惨白的脸，移到周磊那带着挑衅与心虚的脸上，最后，落回林薇身上。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能将人撕裂的暗流：

“这就是你说的，”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碴，“精神伴侣？”

林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慌忙上前一步，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衍，你听我说……这，这只是……只是一种告别仪式，对，西方的那种贴面礼！你……你知道的，周磊他国外待久了，习惯那样……是你太敏感，太狭隘了！”

“贴面礼？”顾衍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极轻，尾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荒谬的上扬。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他看着林薇，看着这个他爱了多年、娶回家、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显而易见的慌乱和苍白无力的辩解。

原来，他所以为的平和日常，早已千疮百孔。

原来，他所以为的亲密无间，早已插足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他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婚戒在厨房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他凝视着那枚戒指，看了大约两秒。然后，用右手捏住它，一点点，极其缓慢地，从指根褪了下来。

戒指脱离指尖的瞬间，带起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一松。

“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声响。

那枚象征着爱与承诺的圆圈，掉落在脚下光洁的瓷砖上，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了一小片水渍旁，不动了。

顾衍不再看那戒指，也不再看面前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林薇，以及她身后那个脸色铁青的男闺蜜。

他转身，径直走向书房。

背影挺直，决绝，没有一丝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