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时,我正在用高精度天平称量一份化学试剂。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学校。
我的手,纹丝不动。
直到0.01克的误差都被修正,我才盖上防风罩,接通了电话。
“是林念念的父亲,林恕先生吗?”听筒里的声音,很年轻,带着压抑不住的慌乱。
“我是。”
“您的女儿……她……她从教学楼上掉下来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烧杯里沸腾的液体,窗外喧嚣的车流,同事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被瞬间攥紧,然后轰然炸裂的声音。
我赶到学校。
警戒线拉得很高,像一道隔开生与死的黄泉。
警戒线内,一滩刺目的血红,从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小小的身体下蔓延开来。那件我早上才亲手为她熨烫平整的白色校服,此刻像一朵被碾碎的蝴蝶。
我的女儿,林念念。
我的全世界。
我冲过去,被两名警察死死架住。我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人群中,我看到他了。
张衡。校董的儿子。
他站在几个同伴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悲伤,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令人作呕的漠然。他甚至还嚼着口香糖,吹了个泡泡。
泡泡“啪”地一声破了。
就像我的心一样。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那是一种看垃圾的眼神,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他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两个字。
“活该。”
我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固成冰,然后又在下一秒,燃烧成滚烫的岩浆。
我挣脱了警察,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冲向他。我要杀了他,我要用牙齿,撕开他的喉咙!
更多的警察围了上来,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雨水混着泥沙,灌进我的嘴里。我看着张衡那张挂着讥笑的脸,看着他被他的父亲,那个道貌岸岸的校董张文远护在身后,迅速地带离了现场。
那一刻,我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
而凶手,正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逍遥法外。
警察把我带回警局,做笔录。
“你女儿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有没有留下遗书?”
“她在学校,有没有和同学发生过矛盾?”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我的心脏。
我告诉他们,念念很乖,很开朗,她每天都会和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她上周还兴奋地告诉我,她画的画,被选去参加市里的比赛了。她说,她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
一个有梦想的孩子,怎么会自杀?
我要求看监控。
他们告诉我,教学楼天台的监控,恰好在昨天,“坏了”。
我要求找那些和念念同班的同学问话。
他们告诉我,所有的孩子,都口径一致地说,林念念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我提到了张衡。
那个负责做笔录的年轻警察,抬头看了我一眼,合上了本子。
“林先生,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没有证据,我们不能随便怀疑任何人。特别是……张衡同学。”
“特别是校董的儿子,对吗?”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走出警局,天已经黑了。
大雨倾盆,像是老天爷也在为我的女儿哭泣。
我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客厅的桌上,还放着我早上为念念准备的,她没来得及吃的早餐。牛奶,已经凉了。
我走进她的房间。
粉色的墙壁,可爱的玩偶,书桌上摊开的画册。画册上,是一幅没有画完的画。画的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女孩,正牵着一个大人的手,在星空中漫步。
画的旁边,压着一张小纸条,是念念娟秀的字迹:
“送给最爱的爸爸。”
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跪在地上,抱着那本画册,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最绝望的哭嚎。
哭声中,我注意到,念念的书桌上,少了一样东西。
她那本带锁的,粉色的日记本。
不见了。
三天后,我拿到了念念的骨灰盒。
很小,很轻。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抱稳。我怕一松手,连她最后留给我的这点念想,都会被风吹散。
学校方面,派来了一个副校长,给了我一张二十万的支票。
“林先生,这是学校的一点心意,人道主义补偿。”他把支票推到我面前,语气公式化,“念念同学的事情,我们深表痛心。但经过调查,警方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这是一起……令人遗憾的意外。”
意外。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虚伪的脸,捏着支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女儿的日记本,在哪里?”我问。
副校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什么日记本?我们没有看到。”
“是吗?”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教学楼天台的监控呢?也那么巧,就坏了?”
“设备老化,这是常有的事。”
“那那些孩子呢?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我女儿自己掉下去的?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林先生!”副校长的声音,严厉了起来,“请你注意你的言辞!我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怎么会做那种事!事实就是,你的女儿,因为个人心理问题,选择了轻生。如果你再胡搅蛮缠,我们会保留追究你诽谤的权利!”
他说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钱你收好。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看着那张支票,上面的数字,像是在嘲笑我女儿那条廉价的命。
我把它拿起来,当着副校长的面,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副校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指着我,“你”了半天,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
我抱着念念的骨灰盒,去了警局。
接待我的,还是那个年轻警察。
我问他调查的进展。
他告诉我,案子已经结了。结论:自杀。
“证据呢?”
“我们在你女儿的书包里,发现了一封遗书。”他说着,递给我一张复印件。
我接过来。
上面,是模仿我女儿笔迹写下的一段话:
“爸爸,对不起,我太累了,我先走了。”
字迹很像,但模仿者显然很仓促,有几个字的笔锋,露出了破绽。我做了十几年的文件检验,这种低劣的伪造,我一眼就能看穿。
“这不是她写的。”我说。
“林先生,笔迹鉴定专家已经确认过了。”
“那日记本呢?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
“张衡呢?你们审问过他吗?”
“我们找他了解过情况。他说事发时,他和其他同学在一起,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气得发笑,“整个学校都是他家的,他当然有不在场证明!”
“林先生!”年轻警察的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请你冷静一点!法律是讲证据的。你女儿自杀,我们也很难过。但你不能因为悲伤,就随意攀咬别人。”
法律是讲证据的。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明白了。
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学校,警察,甚至那个所谓的笔迹鉴定专家。
他们用一张权力编织的大网,将所有的真相,都掩盖了起来。
在这张网面前,我一个普通公民的嘶吼,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抱着骨灰盒,走出警局。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车窗降下,露出了校董张文远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林先生,节哀。”他说,“听说你把学校的补偿金撕了?何必呢?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这样吧,我私人再给你五十万。只要你,别再闹了。”
他从车里,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看着他,看着那笔用来收买我闭嘴的钱。
我忽然觉得很平静。
心里那团燃烧的怒火,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瞬间浇灭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的荒原。
“不够。”我说。
张文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嫌少?可以谈。一百万,怎么样?这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说,不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除非,让你儿子,下去陪她。”
张文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收回信封,眼神变得阴冷。
“林恕,我劝你,见好就收。”他冷冷地说,“不要给脸不要脸。”
“否则,我不保证,这个城市里,还会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劳斯莱斯,绝尘而去。
我站在原地,抱着女儿的骨灰盒,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我笑了。
好啊。
既然你们不给我一个说法。
那我就,给你们一个说法。
既然法律给不了我公道。
那我就,自己来。
你们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那我们就,换个玩法。
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做。
以命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