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KTV的灯光,像一团化不开的浓稠琥珀,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虚假而油腻。
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我正搂着一个叫Vivi的陪酒女,第十七次,和对面的王总碰杯。
“王总,您就是我亲哥!”我满脸堆笑,酒气上涌,舌头都有些打结,“这单您只要签了,
我江川,以后就是您手底下的一条狗,随叫随到!”王总肥硕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的手,在我身边Vivi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Vivi很配合地娇嗔了一声,
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我的身上。我能闻到她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混杂着烟酒的味道,
让我一阵反胃。但我不能推开她。她是王总亲自为我点的“助兴节目”。今晚的这一切,
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甚至是我此刻的“左拥右抱”,都是为了桌上那份价值三千万的合同。
为了这份合同,我手下的团队,熬了三个月的通宵。为了这份合同,
我能给妻子苏晚换一套更大的房子,能让她辞掉那份她并不喜欢的工作,
安心在家做她喜欢的手工和烘焙。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逢场作戏而已,
男人在外面打拼,哪有不受点委屈的。我这样告诉自己。“来来来,江总和美女喝一个!
”一个不怕事大的朋友,拿出手机,对着我和Vivi,打开了闪光灯。“咔嚓”一声。
照片里,我笑得意气风发,Vivi的脸颊绯红,亲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背景是KTV里混乱的、闪烁的霓虹。看起来,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发朋友圈了啊!
让大家看看江总的风采!”朋友大笑着,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
“别……别乱发……”我本能地想阻止,但酒精已经麻痹了我的反应。“放心,分组可见,
你懂的!”朋友对我挤了挤眼。我松了口气,没再理会。酒局进行到后半夜,
王总终于在合同上,签下了他龙飞凤舞的名字。大功告成。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苏晚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茶几上,
还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蜂蜜水。她总是这样,无论我多晚回来,她都会等我。我走过去,
俯身想抱她回房间。她被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了?合同签了吗?”她轻声问。“签了。”我有些得意地宣布。“太好了,你辛苦了。
”她撑起身子,想帮我脱下那件满是酒气的外套。我躲了一下。
我怕她闻到那股不属于她的、廉价的香水味。“我……我先去洗个澡。”我含糊地说,
“你快回房间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福利院做义工吗?”她“嗯”了一声,
眼神里闪过一丝我当时没有读懂的、复杂的情绪。她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茶几,
走回了卧室。我洗完澡,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她已经背对着我躺下了,呼吸均匀,
像是睡熟了。我躺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心中充满了满足感。
我想,等这个项目的第一笔款下来,就带她去马尔代夫,好好补偿她。那一夜,
我睡得格外香甜。我梦见了我们未来的大房子,梦见了她幸福的笑脸。我完全不知道,
在我沉睡的时候,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已经在手机屏幕那幽冷的光芒下,
看完了那张足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照片。并且,睁着眼睛,直到天亮。22第二天清晨,
我是被阳光刺醒的。宿醉的头痛让我皱了皱眉。我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抱身边的人,
却摸了个空。我睁开眼,身边是空的,床铺冰冷,已经没有了余温。“小晚?”我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我坐起身,看到床头柜上,静静地放着一张对折的A4纸。我的心脏,没来由地,
咯噔了一下。我拿起那张纸,打开。
上面是打印出来的、标题加粗的四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那一条写得很简单:房子、车子、存款,都归我。她净身出户。在协议书的最下方,
是她的签名。——苏晚。那两个字,写得一笔一划,清晰,冷静,
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力道。仿佛不是在签一份离婚协议,
而是在签署一份与过去的、彻底的诀别书。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然后,
一股怒火,夹杂着荒谬感,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离婚?就因为一张照片?我立刻跳下床,
冲出卧室。客厅、厨房、书房……家里空无一人。我打开衣柜,她的衣服,大部分都还在,
只少了几件最常穿的。她的化妆台是空的,那些我送给她的昂贵护肤品,一样没带。
她的手工坊里,那些她最宝贝的、做到一半的皮具,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她走得如此匆忙,又如此彻底。我拿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对不起,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打开微信,
想质问她。却发现,她已经把我删除了。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得像一道伤口。
我这才想起昨晚的朋友圈。我飞快地打开,找到了那条状态。照片依旧在,
下面是一排排朋友们戏谑的评论和点赞。而发布这条状态的“罪魁祸首”,在半小时前,
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川哥,**,我昨晚喝大了,发朋友圈忘了屏蔽嫂子了!
她没找你麻烦吧?要不要我删了去解释?”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我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小题大做!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吼了一声。在我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逢场作戏而已,
为了工作,为了这个家,我在外面应酬,喝得胃出血,
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些脑满肠肥的客户。她作为妻子,不理解我也就算了,
竟然因为一张捕风捉影的照片,就要闹到离婚的地步?这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认定,
她只是在耍小性子,气消了,自然就会回来。或许,她只是回了娘家,或者去了哪个闺蜜家。
最多不出三天,她就会拖着行李箱,红着眼睛,出现在家门口。到时候,我再买个包,
说几句好话,哄一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甚至没有去她娘家或者朋友那里找她。我觉得,先晾她几天,让她知道这次闹得有多过分,
也好。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洗漱,换衣服,开车去公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
当我一个人坐在那辆宽敞的宝马里,看着副驾驶上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时,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空虚感,第一次,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的心脏。3三天过去了。
苏晚没有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依然杳无音信,手机永远是关机状态。一个月后,
我开始慌了。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晾她几天”的想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像个疯子一样,开始找她。我去了她娘家。她的父母,两位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退休教师,
看着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责备。他们告诉我,苏晚没有回来过,
只给他们打过一个报平安的电话,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不要找她。我去找她最好的闺蜜。
那个曾经每次见我都“姐夫、姐夫”叫得亲热的女孩,第一次,
用一种冰冷的、看**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甩给我一句:“江川,你现在才想起找她?晚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
查了她的身份证使用记录,银行卡消费记录,交通出行记录。结果是,一片空白。
她就像一颗水滴,汇入了人海,从此,人间蒸发。日子,就这么在麻木和焦灼中,
一天天过去。没有了苏晚的家,变成了一个空旷的、冰冷的壳子。
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为我留一盏灯,再也没有人会在清晨为我准备好温水和早餐,
再也没有人会在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时,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开始失眠,
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引以为傲的事业,也变得索然无味。
我签下了更大、更令人瞩目的合同,换了更豪华的车,
甚至准备买下那套我们曾经一起梦想过的、带江景露台的大平层。可是,
那个我想与之分享这一切喜悦的人,却不在了。我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
坐在那张冰冷的离婚协议书前,看着“苏晚”那两个字,一看就是一整夜。
我试图从那决绝的笔迹里,找到一丝她还爱我的痕迹,但我失败了。朋友们都劝我,
说苏晚做得太绝了,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他们给我介绍新的女孩,
那些年轻、漂亮、比苏晚更懂得崇拜我的女孩。我试着去接触。但每一次,
当那些女孩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我,说着和当年苏晚同样的话时,我心中升起的,不是自得,
而是巨大的、令人窒GIT的恐慌和厌恶。我发现,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苏晚。一年。
整整一年。我就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活在我自己建造的、华丽的牢笼里。
我几乎要绝望了,我甚至开始相信,苏晚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直到那天,
我无意中点开了一个公益组织的网站。那是一个资助贫困山区教育的计划。我本想捐一笔钱,
为我那罪孽深重的人生,寻求一点廉价的慰藉。然后,
我在一排排“优秀支教老师”的照片里,看到了她。那张照片,拍得很模糊,像素很低。
背景是破败的、土墙砌成的教室。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
她瘦了,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也因为高原的紫外线而变得黝黑粗糙。
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清澈的、坚定的、充满了力量的光芒。
她被一群穿着破旧、脸上却挂着灿烂笑容的山里孩子,簇拥在中间。她的脸上,
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优秀支教老师:苏晚。
支教地点:云贵省,乌蒙山深处,石头村小学。”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
都凝固了。我一直以为,她离开我,是去了另一个繁华的都市,开始新的、更好的生活。
我从未想过,她会去那样一个,在地图上都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贫穷落后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她没有我,会过得很不好。但照片里的她,虽然憔悴,虽然清贫,
却有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蓬勃的生命力。她不是枯萎了,她是换了一种方式,
在另一片土壤上,重新生根发芽了。而我,才是那个在她离开后,真正被留在了原地,
慢慢腐烂的人。我死在了我的世界里。而她,在她的世界里,获得了新生。
4我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推掉了所有应酬,
将手头的工作,交接给了副手。然后,我开上了我那辆刚刚保养过的、价值百万的宝马7系,
根据网上查到的、极其模糊的定位,朝着那个叫“石头村”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一场属于我自己的、迟到了一年的“朝圣”。
我带着一种城市精英式的、可笑的傲慢。我想象着自己,如天神下凡般,开着豪车,
出现在苏晚面前。我要让她看看,我为了找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我要用我强大的、属于现代文明的“能力”,去“拯救”她,把她从那片穷山恶水里,
带回到属于她的、舒适的、繁华的世界。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从省会城市出来,高速公路很快就变成了省道,然后是县道,最后,
是地图上都没有标识的、蜿蜒曲折的盘山土路。我的宝马车,
那匹在城市里所向披靡的钢铁猛兽,在这条崎岖不平、布满坑洼和碎石的路上,
变成了一头笨拙而脆弱的河马。底盘被刮得滋啦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开了整整两天。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不绝的、荒凉的大山。手机信号,
时有时无,最终,彻底变成了一个红色的“X”。第三天下午,在一个陡峭的爬坡路段,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我的车,彻底趴窝了。我下了车,
看着右前轮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车底,正滴滴答答地漏着不知名的液体。
我那价值百万的“坐骑”,就这么,死在了这条通往她的路上。我对着这辆废铁,
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颓然地坐在了路边。四周是无尽的、沉默的大山。
太阳**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除了蝉鸣,再没有一丝人烟的气息。我第一次,
感到了真正的、被现代文明抛弃的无助和恐慌。我没有水,没有食物,
甚至不知道自己离那个“石头村”,还有多远。我就这么坐着,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叮铃铃”的铃铛声。
一个皮肤黝黑、背着一个巨大竹篓的当地男人,牵着一头毛驴,从山路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那是我在这片荒山里,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了过去。“老乡!
老乡!”我语无伦次地指着我的车,“我车坏了!这附近有修车的地方吗?或者,有旅店吗?
”那个男人用一种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打量着我和我那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豪车。
他沉默了片刻,用一口我听不太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们比划了半天,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困境。他指了指山的那一头,又指了指自己的毛驴,
示意可以载我一程。我别无选择。于是,我,江川,
一个曾经在CBD顶层写字楼里指点江山的销售总监,此刻,正狼狈不堪地,
侧坐在一条臭烘烘的毛驴上,任由那个沉默寡言的山里汉子,牵着我,
消失在了沉沉的暮色之中。我所有的骄傲,我所有的体面,
都在这条泥泞的、通往她的朝圣之路上,被剥得干干净净。55天彻底黑透的时候,
我们终于抵达了“石头村”。与其说是一个村子,
不如说是一个散落在山坳里的、由几十户土墙房子组成的聚落。没有路灯,
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昏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牵着我的那个汉子,把我带到了一间亮着灯的、看起来是村子里最“气派”的房子前。
那是一排连在一起的、青砖砌成的平房。平房前,有一块小小的、被整理得很干净的操场,
操场上,竖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这里,就是石头村小学。汉子对着屋里,用方言喊了几声。
很快,屋门被打开了,一个人,提着一盏马灯,走了出来。当那豆大的、昏黄的灯光,
照亮她脸庞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止了。是苏晚。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
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沾着泥土的解放鞋。她的头发剪短了,就那么随意地别在耳后。
她比照片上,更瘦,也更黑。但她的眼睛,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像两颗星辰。
她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我这一身狼狈不堪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城市行头。她的眼神,
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立刻,冷却了下来。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不是恨,
不是怨,而是一种比恨和怨,更伤人的东西。
——那是一种平静的、彻底的、不含任何情感的,漠然。就像在看一个,问路的陌生人。
“苏老师,”牵我来的那个汉子,指着我,对她憨厚地笑着,用方言解释着什么。
苏晚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你好。”她开口说道,声音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的疏离,“听阿木说,你的车在山里坏了。是来旅游的吗?
”她叫那个汉子“阿木”,叫得那么自然。她问我“是来旅游的吗”,问得那么客气。
她甚至,没有叫我的名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准备了一路的、无数的开场白,那些充满了悔恨、思念、乞求的话语,在这一刻,全部,
堵在了我的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是来找你的。”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找我?”她淡淡地说,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说完,她转身,就要回屋。“苏晚!”我再也控制不住,
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她猛地回头,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但那不是我期盼的任何一种情感,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像刀一样的厌恶。“放手。
”她冷冷地说。那个叫阿木的汉子,也立刻上前一步,黝黑的脸上,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我看着她那冰冷的、陌生的脸,
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对她充满了保护姿态的男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嫉妒,
涌上了心头。我,江川,竟然在一个我从未放在眼里的、穷山僻壤的地方,被我的妻子,
和一个山野村夫,如此对待。我松开了手,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在她那冰冷的眼神里,
我看到了一个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在这里,我,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6“苏老师,这人是谁啊?看着不像好人。”那个叫阿木的男人,挡在了苏晚和我之间,
用一种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他说的是一种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我勉强能听懂。
苏晚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冷得像山里的冬夜。“这位先生,如果你是来找人,
那你找错了。如果你是迷路了,可以在村长家借住一晚,天亮了就赶紧离开吧。
这里不欢迎你。”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苏晚,你别这样。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我们谈谈,好吗?就五分钟。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被关在了门外,和那个虎视眈眈的阿木,面面相觑。那一夜,我最终还是在村长家,
一间漏风的、散发着霉味的土屋里,借住了一晚。我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来到了学校门口。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我还没有把我最想说的话,把我的悔恨,告诉她。我看到苏晚正带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
在操场上晨读。孩子们的声音,参差不齐,却充满了生命力。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一刻的她,神圣得像一幅油画。我没有上前打扰。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下课后,我拦住了她。“苏晚,我知道你恨我。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求你原谅,我只想,为你,为这里的孩子,做点什么。
算是……赎罪。”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赎罪?你要怎么赎罪?
”“我……”我被她问住了。我下意识地,掏出了我唯一会的、也是我最擅长的“武器”。
“我可以给学校捐一笔钱。”我说,急切地,像一个推销员,展示着我的产品,“五十万,
不,一百万!我可以把这个破学校,重新修一遍,给孩子们盖新的教室,买新的桌椅,
买电脑!”我以为,我的“慷慨”,至少能换来她一丝一毫的动容。但她却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轻蔑的、冰冷的笑。“江川,”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但那语气,
比叫“先生”还要疏离,“你除了钱,还会什么?”我愣住了。“你以为,所有的事情,
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吗?”她一步步地,向我逼近,那双清亮的眼睛,像两把手术刀,
剖开我所有虚伪的伪装,“你以为,
你用那些在酒桌上、在KTV里、在逢场作戏中赚来的钱,就可以来这里,扮演一个救世主,
然后心安理得地,抹去你所有的过错吗?”“你以为,我离开你,是因为你没钱吗?
”“我告诉你,我离开你,恰恰是因为,你的世界里,除了钱,除了那些所谓的成功和面子,
什么都没有了!”“你走吧。”她最后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带着你的钱,
回到你的世界去。这里,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将我从头到脚,
浇了个透心凉。我最后的、建立在金钱之上的那点可怜的尊严,被她毫不留情地,
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第一次,
感到了真正的、无能为力的绝望。我一直以为,我是来“拯救”她的。直到这一刻,
我才悲哀地发现,需要被拯救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7我没有走。
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我就真的应了苏晚那句话——一个除了钱,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我用了一种最笨,也最原始的方式,留了下来。我在村长家,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
“租”下了那间漏风的土屋。然后,我开始了我人生中,一段最不堪,
也最深刻的“变形记”。我脱下了我上万块的西装和皮鞋,
换上了从村里买来的、粗布的衣服和解放鞋。我这个连在家换个灯泡都要叫物业的人,
开始学着,如何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外卖、甚至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地方,活下去。第一天,
我学着生火,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差点把屋子点了。第二天,我学着挑水,两桶水,
压得我这个常年坐办公室的身体,走了不到一百米,就气喘吁吁,还摔了一跤,浑身是泥。
第三天,我看到学校的菜地缺人打理,便自告奋勇地去除草。结果,
我把孩子们辛辛苦苦种下的菜苗,当成杂草,拔了一大半。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