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窝在夫君定远侯林之衡的怀里,鬓发垂落肩头。昔日的姐夫执起眉笔,蘸着黛色,
在我的眉骨上轻轻勾勒。我仰起脸,杏眼含笑望着他。我多年的执念成了真。只是,
可怜我那嫡姐死不瞑目。1嫡姐赵明珠比我大四岁,恰如这名字般,
自落地起便成了父母心尖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爹一时贪欢的产物。
小娘是我爹应酬的时候从青楼带回来的,身份格外的低贱,连良家子都不是。爹的后院,
更是美妾如云,红绡帐暖,不差我娘一个。嫡母原是想等我爹新鲜劲一过,
便想把小娘送到庄子上的。可惜小娘的肚子十分争气,不多时,便有了我。
彼时家里还没有男丁,于是小娘母凭子贵被留了下来抬了姨娘。只不过,
生下来又是个丫头片子。我行四,上面已经有一位嫡出的赵明珠,
两位庶出姐姐赵亭兰、赵婷婷。轮到我,就更加轻贱了。我爹连看都没看一眼,
随口便取了个名字,赵清清。或许就如这个名字,"清似鸿毛"仿佛就成了我们母女的命数,
在这深宅大院里,我们母女不过是鸿毛上的微尘,风一吹,便不知落往何处。
小娘在生下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到了冬日,身子格外的孱弱。
深冬的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小娘苍白的脸。她倚在褪色的湘妃榻上,
骨节嶙峋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咳出的血点子落在月白帕子上,像朵凋零的红梅。
「阿娘若是能再生个哥儿……你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依靠……」
我望着药碗里沉沉浮浮的药渣,想起昨日撞见父亲搂着新纳的美妾,
锦帕掩着的笑声比腊月的冰棱还冷。玉兰花开满后园时,小娘终于恢复了些生气,
褪去病容的脸颊泛起珍珠般的光泽,鬓边斜簪的杏花衬得人更娇艳了几分。
小娘也是这时候重新得了几次宠,再次有了身子。那时我还不懂,
这既是小娘的喜事亦是她的催命符。但那段日子是我记忆中她过得最最开心的日子。
她常倚着窗,借着光亮穿针引线,银针在她指间穿梭,比檐下的燕子还要灵巧,
绸缎上渐渐浮现出憨态可掬的虎头。「等你弟弟出生,戴上这顶虎头帽,保准虎头虎脑的。」
她摸着隆起的腹部,笑意像春日的溪水漫过眼角,连鬓边的碎发都沾着温柔。
倘若又和我一样是个女孩子呢?这句话在我的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和着窗外的落花咽了下去。
日子平淡,小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一天,小娘凄厉的哭喊混着更鼓,
产婆的惊呼声撕破子夜寂静,我蜷缩在屏风后,看着满地猩红的血渍漫过青砖缝隙。
小娘如愿以偿了,我有了弟弟,但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没有亲娘了,那年我五岁,
也终于明白原来在这深宅,弟弟也不是小娘的救命符,而是催命符。2自小娘死后,
我和弟弟就被养在嫡母名下,搬到和嫡姐一个院子里。虽是姐妹,但还是嫡庶有别。
在外人面前我是尚书府的四**,在家里我只是个给嫡姐端茶倒水、聊天解闷的小丫头罢了。
那段时间,我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去照看弟弟。弟弟小小的一团,粉扑扑的脸蛋泛着柔光,
跟猫儿似的,眉眼像极了我小娘。我知道我们虽然一母同胞,但是他的命比我好太多,
我爹这些年虽然也有过儿子,但都活不过周岁,兜兜转转,我的弟弟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
随着弟弟的日渐长大,不知从何时起,照看过小娘的丫鬟们都接二连三的被发卖了出去。
就连我的乳母也不例外,「清姐儿,你要记得你的小娘是被大夫人害……」她话音未落,
雕花木门“砰”地被撞开,凛冽的寒气裹挟着几个粗壮婆子涌入。为首的周嬷嬷冷笑一声,
手中浸了药汁的帕子快如闪电般捂上乳母的嘴。乳母剧烈挣扎,灰白的发丝散落下来,
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四**,
这老家伙多次偷了府里的财物,我们这是按规矩办事!」周嬷嬷斜睨着我,眼神里满是警告,
她身后的婆子们不由分说,架起乳母就往外拖。自此,我又失去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转眼到了弟弟周岁,府里张灯结彩,红绸从垂花门一路铺到祠堂。我站在人群边缘,
看着大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弟弟登上台阶。当族老们展开族谱,
郑重写下“赵明瑞”三个字时,鼓乐声骤然响起,鞭炮炸响的青烟裹着檀香弥漫在祠堂里。
我的弟弟他有了名字,正式成了大夫人的嫡子。往后,我照常去看弟弟的时候,
时常感觉嫡母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我身上。夜半时分,乳母未说完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响起,
沙哑的声音混着帕子捂嘴的闷响,成了我辗转难眠时挥之不去的梦魇。从那以后,
经过弟弟院落时,只能远远望着朱漆门内晃动的人影,曾经熟悉的咿呀学语声,
如今隔着厚重的门扉,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后来更是全心全意的迎合嫡姐的喜好,
跟在她后面,把自己活成了嫡姐的影子。3嫡姐十三岁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眉似远山含黛,眼若春水凝波,林之衡便是这时出现的,只一眼,我便也记在了心头。
对于唯一的血脉,嫡母千挑万挑选中了年岁相当的定远侯世子,他墨发束于头顶,
以一支螭纹白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白如玉,
眸光流转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疏离。他比嫡姐大一岁,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意气,
对于这位未来的姐夫,我原本是见不到的。只是定下婚事后,
这位小世子偷摸着来到内宅想看一眼自己的未婚妻,却恰巧遇见了我。
暮春的柳絮飘进雕花窗时,我正蹲在回廊下给嫡姐修补断了线的风筝。
忽闻身后传来衣袂带风声,还未及回头,只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手中的风筝“啪嗒”坠地,
我惊叫着转身,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少年玄色锦袍上还沾着翻墙时的青苔,
额前碎发凌乱,却掩不住眉眼间肆意的笑。「明珠……」他话音未落,我已踉跄后退,
心跳莫名停了一瞬,绣鞋踩上满地滑腻的青苔。冰凉的池水瞬间漫过脖颈,
裙裾在水中如垂死的蝶,我慌乱扑腾时,瞥见岸边少年先是一愣,旋即伸手探来,
腕间银镯在暮色里划出半道银弧。「对不住!对不住!」他蹲在池边,急得耳尖发红,
玉冠不知何时歪到脑后,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狼狈,「我刚才看见明珠的风筝在这,
还以为是明珠在这边……」话音被池面炸开的水花截断,我呛咳着本能地抓住他递来的衣袖,
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人是嫡姐的未婚夫。嫡姐本在不远处的亭中休憩,听见我的落水声,
她三步并作两步,莲步匆匆而来。「好你个林之衡,把我妹妹吓成这样。」「原是**妹,
我只看见你的风筝在这……故而看差了……」林之衡倒是大大方方,
当着嫡姐的面一把我从池水中拉了起来。我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发丝耷拉在脸颊,
水顺着衣角不住地滴,真如那刚从水里捞起的落汤鸡。而嫡姐与身旁之人并肩而立,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恰似金童玉女般耀眼夺目,真是一对璧人。
嫡姐解下她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对身旁的丫鬟说道「清露,赶紧带着四**回去换身衣服,
喝点暖身的。」几个丫鬟马上把我接了过去,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显然她们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我瞧着少年少女谈笑的身影,心里明白我和他们,
有如云泥之别,那隐秘的尚未发芽的情谊就此枯萎了。4事后,嫡姐拿着个精致的小荷包,
看样子是些碎银子,说是给我的赔礼,央着我不要说出去,本朝对订婚男女倒没那么严苛,
我微微一怔,不明白嫡姐这是何意。但送上门的钱财,我是不会拒绝的,也就顺从的接过了。
待嫡姐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才敢打开那个绣着缠枝纹的荷包。
碎银子在掌心沉甸甸的,足有三两之多,快抵得上我半年的月钱了。
银锭边缘还沾着些胭脂粉,想是她匆匆从妆奁里取出来的,我将银子贴近鼻尖,
仿佛还能嗅到嫡姐房里惯用的沉水香。这些年因着嫡母的缘故,我们姐妹始终隔着一层。
记得八岁那年,我不慎打翻了她最珍爱的砚台,砚台裂开一道斜纹,墨汁汩汩渗出,
嫡母为此罚我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时辰。而嫡姐就坐在暖阁里习字,
自始至终没抬头看过我一眼。可奇怪的是,第二天我的枕边就多了盒上好的苏州胭脂。
就像此刻手中的荷包,她的善意总是这样矛盾又克制。既不会让我冻饿致死,
也绝不会让我过得舒坦。但在这吃人的深宅里,这点若即若离的温暖,已足够让我活下去。
对比我小娘曾经在青楼的遭遇,我已经好上太多了。晨起不必对着恩客强颜欢笑,
夜里不会被龟公掀了被子查私房钱。我该知足的,
可每当我看见嫡姐跟着宫里退下来的教养嬷嬷学管家,我常见她穿着新裁的云锦褙子,
发间插着鎏金步摇,跟在嫡姐身后赴各家的赏花宴,
就连和我同岁的三姐姐赵婷婷那个连《千字文》都背不全的蠢货,
都能跟着西席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女则》。而我只能躲在回廊拐角,
用树枝在泥地上临摹她们丢弃的废纸。同是赵家的孩子,怎么就这样厚此薄彼呢?
只是也无妨,大家都被困在这个宅子里,要么像嫡姐那样带着十里红妆出嫁,
要么如我小娘那般被一顶小轿抬进来。只是我心有不甘,想为自己博一博。又是月末,
梅姨来了,她青布裙角洇着泥痕,怀中油纸裹着的油纸包却一滴未湿,半块麦饼裹着野韭菜,
焦香混着雨水气息,让我想起幼时在小娘院里偷烤红薯的时光。我慌忙将人拽进内室,
梅姨冻得发青的手指在袖口上留下深色的水痕。这位是小娘远房表姐,
自丈夫病逝后便与独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比我还要艰难三分。
妆奁暗格里的碎银攒了整整半年,我用素帕仔细包好塞进她手中。
梅姨枯瘦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铜钱在她掌心叮当作响。「总让你...」
她的话被哽咽截断,眼角皱纹里蓄着泪光。「该我谢您教我绣呢」我执起绣针,
学着她平日的样子捻线起针,银针在素绢上方悬了许久,到底没敢落下,
梅姨绣绷上的金丝牡丹开得正好,金线在绸缎上蜿蜒出富贵的模样,
而我绣的半朵玉兰歪歪扭扭,针脚像被风吹散的藤蔓。「等我学成了。」
我故意让声音轻快起来,「还要劳烦您帮我拿出去置换呢。」梅姨闻言抬头,我们相视一笑,
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她需要钱给儿子读书,我需要钱摆脱这座吃人的宅院。眼下,
这一针一线,便是我们唯一的指望。5又是一年,嫡姐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
我的绣绷上已能留住流云的姿态,银针穿梭间,素绢上渐渐浮现出追月的孤鸿。
昨夜挑灯完成的并蒂莲鸳鸯枕,金线勾勒的波纹在晨光下粼粼浮动,身边的丫鬟都抚掌惊叹,
「这滚针的功夫,怕是连京绣坊的老师傅都要叹一声好。」捧着锦盒穿过垂花门时,
正见嫡姐倚在朱漆廊柱旁逗弄那只红嘴绿鹦哥。茜色裙裾逶迤在青砖上,
像一脉胭脂色的溪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喂食的动作轻轻晃动,
映得指尖那枚定亲的羊脂玉戒愈发温润。「姐姐。」我轻唤一声,
将覆着软绸的锦盒捧过头顶。嫡姐转首时,鬓边的累丝金凤钗流苏簌簌作响。
许是婚期将近的缘故,她眼角眉梢都浸着蜜色光华,连鹦鹉啄乱了她鬓发都不曾恼。
她掀开盒盖的瞬间,并蒂莲上的露珠竟随光线变换着明暗。嫡姐看着我,
牵起我的手出声轻柔,腕间翡翠镯子撞出细碎清音。「傻丫头,难为你有这份心,
但是小心别熬坏了眼睛。」她掌心带着暖炉的温度,将我冻得发红的指尖裹住,「走,
跟我一起去看看明瑞。」廊下积雪还未扫净,她茜色斗篷掠过青石阶,惊起几串麻雀,
扑棱棱飞向挂满红灯笼的树梢。明瑞现在已经五岁,被嫡母宠得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
还未跨进垂花门,就听见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推门而入,只见紫檀木桌上狼藉一片,
明瑞骑在雕花罗汉榻上,手里攥着根竹枝当马鞭,将丫鬟端来的银耳羹打翻在地。
他瞥见嫡姐,立刻丢开竹枝蹦下来,锦缎袄子沾着羹渍,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姐姐!
快帮我教训这个笨手笨脚的!」嫡姐蹲下身替他擦去嘴角的甜汤,珍珠耳坠轻轻摇晃,
「又胡闹了?」声音里却满是纵容。我站在门槛边,看着明瑞将脸埋进她绣着金线的披风,
一副姐弟和睦的画面。我突然想起自己五岁那年,也曾这样埋进小娘的衣裙,
却被嫡母身边的丫鬟嬷嬷一把扯开。窗外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落在我单薄的襦裙上,
转眼就化了。明瑞抬眼看我,那双与小娘七分相似的杏眼里,却凝着不属于孩童的冷漠疏离。
他歪了歪头,发间缀着的明珠随着动作轻轻一晃,在额前投下细碎的阴影。
弟弟的声音清脆如碎玉,叫了声,「四姐姐。」我望着他们亲昵的模样,
忽然觉得这满室炭火都暖不起来。我和嫡姐的关系也总像这样,怎么都升温不起来。
6谷雨过后的第三日,嫡姐终于穿着绣满百子千孙的嫁衣出了阁。
那日的喜轿从垂花门一直排到朱雀大街尽头,檀木箱笼上嵌着的螺钿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压得轿杠吱呀作响,沉甸甸的声响惊得檐角铜铃乱颤。我躲在门后,
看见嫡姐凤冠上垂落的东珠串帘随风轻晃,盖头下点翠头面的幽蓝冷光若隐若现。
"新娘子脚不沾尘,一世顺遂无忧——"媒婆的尖嗓子刺破喧天的锣鼓,
我攥着角门冰凉的铜环,看那顶描金绣凤的花轿转过街角。脑海闪过少男少女的明媚的身影,
赵家的掌上明珠去奔赴自己的幸福去了。但是我也万万没想到,命运竟会如此荒诞。
只是过了四年时间,尚书府门前再次张灯结彩,只是这次凤冠霞帔披在了我身上。
当红盖头落下的刹那,记忆突然闪回嫡姐出嫁那日,同样的唱词,同样的红绸,同样的夫君。
只是那样闪耀夺目的赵明珠已经不在了。轿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恍惚间我竟分不清,
这是命运的恩赐,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阵微风携着夜色涌入,我的心猛地一颤,他缓缓走近,脚步不疾不徐,我低着头,
目光落在自己裙摆上那繁复精美的刺绣上,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
随着红盖头被缓缓揭开,我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深邃的眼眸,
犹如夜空中最神秘的寒星,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比起几年前,
昔日的少年气已经荡然无存了,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威严肃穆。也是,
眼前的少年已经从世子承袭爵位,成为京城里的新贵了,看见我的脸,林之衡有些发愣,
恍惚间竟退后半步,玄色蟒纹锦袍扫过满地的红枣桂圆,带起细碎声响。
烛光掠过我精心描绘的远山眉,鬓边珍珠步摇随着笑意轻颤,
倒真像极了当年站在喜堂之上的明媚幸福的赵明珠。我垂首掩住眼底的暗芒,
唇角却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我本就四分像嫡姐,再加上刻意练习的三分,
足以让这侯府新贵跌进回忆的深渊。「夫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醇厚,
在这静谧的房间里仿若有回音,我的心也跟着颤了颤。纵使这婚事里藏着各种算计,
但与其被送去给他人做妾,困在深宅后院成为见不得光的玩物,我宁愿再做回嫡姐的影子,
我主动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嫁衣上金线绣的并蒂莲擦过他玄色蟒袍,
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侯爷可知,我与姐姐一样,一直爱慕着你。」
尾音还在齿间流转,我便踮脚吻上他喉结,带着呼吸混着酒气喷洒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定远侯的瞳孔骤然收缩,看着眼前与亡妻七分相似的面容,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知嫡姐明媚张扬,不同于我这庶女骨子里的谨小慎微。但此刻我偏要学她三分肆意,
夜风突然掀翻窗棂,吹得满地喜字簌簌作响。「哪怕只能做姐姐的影子……」我仰头望他,
杏眼里蒙着层水光,「只要能留在侯爷身边......」话没说完,
便被他骤然收紧的拥抱吞没。蟒纹锦袍与金线嫁衣纠缠在一起,
烛火在摇晃间将两个交叠的影子,投映在绘着鸳鸯戏水的屏风上,渐渐模糊了边界。
7晨光微熹时,我便被丫鬟唤醒。铜镜里映着一张脂粉未施的脸,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
婆母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赭色万字纹褙子衬得面色肃穆,
她面前的红木案几上摆着嫡姐生前用过的珐琅茶盏,盏底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茶渍。「母亲,
请喝茶」我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双手捧着茶盏高举过头。茶是滚烫的,热气氤氲,
烫得指尖发红。婆母却不接。她垂眼扫过我素净的衣裙,忽然冷笑一声,「几年功夫,
尚书府竟穷酸至此?连件像样的嫁妆都置办不起?」指尖敲了敲案几,「当年明珠进门,
光是茶具就带了十二套。」我盯着地上映出的影子,
看见她脚边搁着一个敞开的樟木箱——里头整齐码着嫡姐的嫁妆单子,墨迹如新。
「母亲教训的是。」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茶盏在掌心微微发颤,
「儿媳......确实不如姐姐体面。」「体面?」她忽然倾身,
染着蔻丹的指甲掐住我的下巴,「你不过空有这张脸罢了。」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血来,
「之衡糊涂,我可不糊涂。」茶盏终于被接过,却连盖子都没掀,直接搁在了案几边缘。
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在我手背上烫出一片红痕。「既然尚书府不给你体面。」
她慢条斯理地转着佛珠,「往后晨昏定省,就跪足一个时辰吧。」乌木珠子擦过鎏金香炉,
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也好让你记住,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伏身叩首时,
正巧看到那摊泼洒的茶水在地上映出的影子,那原是嫡姐陪嫁的双镯之一,
此刻却孤零零套在她皮肉松垮的手腕上,另一只不知被熔了还是赏了人,
就像嫡姐在这府里的痕迹,正被一点点抹去。「母亲。」一道清冷嗓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
林之衡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月白锦袍的下摆沾着晨露,显然是一下朝就赶了过来。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乌木折扇,扇骨开合间发出"咔嗒"轻响。「清清初来乍到,
这些规矩慢慢教也不迟。」他踱步到我身前,遮住了婆母的视线,
他却不急不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盒盖掀开,里头竟是一对碧玉镯子,水头极好,
比婆母腕上那只要通透许多。「昨儿在库房找到的,想着清清戴着正合适。」
他将镯子套进我手腕,冰凉的玉质贴着发红的皮肤,竟有几分镇痛的效果。「母亲觉得呢?」
婆母的嘴角抽了抽,佛珠突然在案几上重重一磕,惊得丫鬟们齐齐瑟缩。
「我听闻你们尚书府的庶女...,向来只学些描花绣朵的闲工夫。
这管家理事的真章...」三圈佛珠碾过檀木案面,像在丈量我卑微的斤两。
「你且跟在我身后多学几年吧。」「婆母说得是。」我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青砖,
碧玉镯滑落腕间,撞出清越声响。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管家之权……她是不会让出来了。
余光瞥见林之衡的云纹靴尖微不可察地转了方向——他到底没再出声。
我嫁过来原也就没有这些念想,毕竟我和嫡姐,本就有云泥之差。8归宁之日,
铜镜里映出一张精心妆点的脸。林之衡执起螺子黛,指尖托着我的下巴,在眉骨处细细描画。
他呼吸间带着淡淡的沉水香,与记忆中嫡姐房里的熏香如出一辙。「别动。」他低笑,
笔尖轻轻扫过眉尾,「画歪了可要重来。」我仰着脸望他,杏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柔情。
阳光透过茜纱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恍惚间竟有种寻常夫妻的错觉。
多年前落在水里的庶女,如今正被昔日的姐夫揽在怀中画眉。执念成真,本该欢喜的。
「好了。」眉笔搁在妆奁上,"嗒"的一声轻响。他指腹残留的黛色不经意蹭过我眼角,
像一滴未落的泪。我刚要起身,铜环叩门声突兀响起。丫鬟捧着朱漆托盘低头进来,
白瓷碗里药汁泛着青黑,苦涩气味瞬间侵占了满室馨香。我指尖一颤,这味道太熟悉了,
是避子汤。喜悦如潮水般退去,凉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夜里的春宵帐暖、浓情蜜意像成了笑话。「夫人。」林之衡上前抱住了我,
声音里裹着三分温柔七分沙哑,
「你姐姐就是你这般大的时候怀了身子……我不想再失去你了,等你再大些,
我们会有孩子的。」多深情啊。若不是有嫡姐的前车之鉴,倒是真的被骗了过去。「好,
清儿听夫君的。」**在他胸前无声地勾起嘴角,将头埋进他胸前,眼里竟有泪流出,
也不知这泪是为了此刻屈辱的自己,还是为了曾经同样被骗的嫡姐。「回门之时,
我能不能把毅哥儿带上,我那嫡母很是想念……」话音未落,便感觉他揽着我的手臂僵了僵。
嫡姐因为难产而死,她的孩子就被养在婆母这里,赵家一年都见不上几回。
窗外忽地刮过一阵穿堂风,他借着起身关窗的动作松开了我,他的声音也像淬了冰,
「毅哥儿养在母亲那,她老人家怕是不肯。」他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
那是我嫡姐的嫁妆。我盯着玉佩上熟悉的如意结,听见他继续道,「今天就算了。
还是你回门的事要紧。」9我抬眼看着嫡母,自嫡姐去后,眼前的女人已憔悴得几乎脱了形。
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如今松散地挽着,露出几缕刺目的白发。「毅哥儿这边请母亲放心,
我会好好照看的。」我轻轻抚平袖口的褶皱,指尖在暗纹上流连,「只是母亲莫要忘了,
您答应我的事......」嫡母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从枯井里传出来的,「四丫头,
倒真没看出来。」她端起茶盏时,腕间的金镯滑落,在桌面上磕出一声轻响,
「你倒真舍得对你父亲下手......」窗外一阵风过,将案几上的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我望着那跳动的火光,仿佛又看见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在眼前晃动。「母亲灌我绝子汤时,
可曾手软?」我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说着将茶盏轻轻一推,青瓷底与案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嫡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
用杯盖轻轻撇开浮沫。她小指上的金护甲在烛光下闪着冷光,
姿态优雅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放心,我既答应你的便绝不反悔。」她啜了一口茶,
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父亲往后除了明瑞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孩子了。」
她忽然抬眼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又似有几分得意,让我想起她几个月前,
看我喝下绝子汤时的神情。「你也别怨我拆散你和你那远房表哥。」她将茶盏放回案几,
瓷器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你知道的,他离了你,才有前途。」我浑身一震,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那日,我跪在青石地上,
倔强地说不嫁定远侯的时候,嫡母忽然轻笑出声。她鎏金护甲冰凉地挑起我鬓边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