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己字十三号大周天启十四年,秋闱。陈砚背着半旧的书箱,站在贡院门前,
望着那扇朱红大门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森严的卫兵,喧闹的人流,
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他紧了紧肩上洗得发白的青布包裹,那里有他十年的寒窗心血,
也是他陈家重振门楣的全部希望。“下一个!姓名,籍贯!
”礼部胥吏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晚生陈砚,金陵人士。”他恭敬地递上文书,
微微垂首。那胥吏翻开文书,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号舍分配名录,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用一种略带古怪的腔调念道:“陈砚,己字十三号。
”周遭似乎静了一瞬。几个先他一步验明正身、正准备入场的考生闻言,
都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投来混杂着怜悯与忌讳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如蚊蚋般响起。
“己字十三……是那个‘凶号’?”“啧,真是流年不利,
怎么分到那里去了……”“听说十年前,就有个书生在里面……”后面的话音低了下去,
淹没在更深的忌讳里。陈砚的心猛地一沉。“凶号”的传闻,他入住驿馆当晚就听说了。
这贡院号舍数千间,唯己字十三号,因十年前累死过一个考生,被传得神乎其神,无人愿往。
没成想,这“好运”竟落在了自己头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那丝寒意,
对胥吏躬身一礼,接过号牌,默默随着人流走入那深不见底的贡院大门。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科场之上,文章才是根本,鬼神之说,虚无缥缈,岂能乱我心神?
他如此安慰自己。穿过重重院落,绕过明远楼,眼前便是鳞次栉比的号舍巷弄。
每一排都以《千字文》编号,幽深狭长,如同蜂巢。找到“己”字巷,越往里走,
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愈发阴冷。其他号舍前尚有人声,唯独巷尾那间,孤零零地,
仿佛被无形的阴影笼罩。低矮的房门,木板已然有些腐朽,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旧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
号舍内部极其狭小,左右宽不过三尺,前后深约四尺,仅容一人转身。两块木板,一为桌,
一为椅,便是全部家当。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青的砖石,上面似乎曾有人题字,
又被仓促刮去,留下几道凌乱的刻痕。他放下书箱,简单清扫了一下,
将笔墨纸砚在“桌”上依次摆开。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沉重的落锁声回荡在寂静的巷弄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一种被遗弃于时间长河之外的孤寂感,油然而生。夜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白日里强压下的不安,随着黑暗一起悄然复苏。号舍没有门,只有一块聊胜于无的布帘,
夜风穿梭在巷弄里,带来刺骨的凉意。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张牙舞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砚精神最为困顿恍惚之际,一阵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钻入了他的耳膜。沙……沙沙……是磨墨的声音。声音并非来自隔壁,也非来自对面,
它飘忽不定,仿佛……就萦绕在这己字十三号之内,近在咫尺。陈砚猛地抬头,烛光下,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确定,自己的墨块完好地搁在砚台旁。那磨墨声持续着,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固执的韵律。紧接着,一声极轻、极幽长的叹息,仿佛从墙壁内部渗出,
带着十年的冰寒与疲惫,轻轻拂过他的耳廓。陈砚寒毛倒竖,心脏骤紧。他强迫自己镇定,
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狭小的空间。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正对面的墙壁上。那里,
原本斑驳的墙面,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几行墨迹!那墨色新鲜,仿佛刚刚写就,
笔画清俊秀逸,带着一种女子般的纤细风骨,却又透着一股不甘的锐气。字迹只有一行,
是一句残诗:“墨干纸尽十年冷,”诗句戛然而止,仿佛书写者力竭而止,
无尽的冤屈与孤寂,都凝结在这未完成的七个字里。陈砚怔怔地看着这行字,
心中的恐惧竟奇异地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共鸣。墨已干,
纸已尽,十年的冰冷……这是何等深重的执念?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墙壁。然后,他拿起自己的笔,在砚中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他抬臂,
在那行残诗的下方,郑重地续上了自己的诗句:“笔落惊风雨,魂归来日名。
”笔尖离开墙壁的刹那,号舍内那诡异的磨墨声与叹息,骤然停止。烛火不再摇曳,
空气仿佛凝固。下一瞬,陈砚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空着的“座椅”木板上,
一股无形的重量悄然落下。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在他铺开的草稿纸上方,
一只半透明的、纤细优美的手,正虚握着笔,笔尖悬在纸面之上。一个清冷幽寂,
却又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女子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你这下句,气魄不小。只是不知,
可能载得动……我这十年的沉冤?”第二章墨痕如诉那声音清冷,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
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却又奇异地不含恶意,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的疲惫与审视。
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没有惊叫,也没有退缩。他缓缓转过头,
看向身侧。烛光摇曳,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木板上,一个淡淡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秀才服)的“书生”,身形纤细,眉目如画,即便魂体透明,
也能看出生前清丽绝俗的容貌。只是她脸色苍白如纸,
眼眸深处凝结着十年化不开的幽怨与一丝未曾磨灭的灵光。她并非狰狞的恶鬼,
更像是一缕被羁绊在人世的孤高清魂。“晚生陈砚,见过……姑娘。”陈砚起身,
郑重地长揖一礼。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便是那诗句的主人。女魂,
沈清漪,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她的目光落在墙面上那两句已然完整的诗上,
冰封般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笔落惊风雨,魂归来日名……你倒有几分胆识与才情,
不似那些只会死读圣贤书的腐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的回音:“十年了,
你是第一个敢续我诗,也是第一个见我不逃之人。”陈砚定了定神,
直言道:“姑娘仙踪显现,必有深冤。晚生虽不才,愿闻其详。
方才姑娘所言‘十年的沉冤’,不知……”沈清漪的魂影微微波动,
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她抬起那双清澈却哀伤的眼眸,望向号舍外沉沉的夜色,
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我名沈清漪,”她缓缓开口,声音幽远,
“十年前,亦是在此,己字十三号,参加秋闱。”陈砚心中一震,果然是她!
“我自幼随父读书,自认才学不逊于任何男子。奈何身为女儿身,报国无门。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刻骨的不甘,“于是,我剪去长发,扮作男儿,历经州县考,
一路至此。三场考罢,自问策论文章,切中时弊,不敢说字字珠玑,也当属上乘。
尤其那篇《治国策》,论及漕运与边关粮草转运之关联,自信能入考官之眼。
”她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带着冰冷的恨意:“然而,放榜之日,我非但榜上无名,
更被污蔑‘夹带舞弊’,要锁拿问罪!我百口莫辩,在那位主考大人,
时任翰林院侍读的周文启‘循循善诱’之下,为保家族不受牵连,只得……‘认罪’。
”“认罪?”陈砚屏息。“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沈清漪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在这间逼仄的号舍内,用一根衣带,了结了此生。对外,
自然是‘舞弊事发,羞愧自尽’。”陈砚倒吸一口凉气,
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那个才华横溢又走投无路的灵魂,是何等的绝望与愤怒。“但我不甘!
”沈清漪的魂影骤然清晰,阴风卷动着烛火剧烈摇晃,“我的魂魄滞留于此,方才知晓真相!
那周文启,窃我文章!他将我那篇《治国策》的核心论点,稍加改头换面,据为己有,
以此作为他攀附权贵、一路高升的垫脚石!而我,不仅身死,更背负污名,连累家声!
我的文章,我的抱负,都成了他冠冕堂皇的装饰!”她猛地看向陈砚,目光灼灼,虽为鬼魅,
却有一股凛然正气:“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我滞留人间,并非只为复仇,我要的是清白!
是我的文章重见天日!是让世人知道,窃贼高居庙堂,而真正的才学,却埋没在这阴暗角落,
十年冰冷!”陈砚听得心潮澎湃,又是愤怒,又是同情。他完全理解了沈清漪的执念。
这不只是个人冤屈,更是对科举公正、对才学本身的亵渎。“姑娘之冤,感天动地!
”陈砚肃然道,“只是,时隔十年,物是人非,周文启如今已是礼部侍郎,位高权重,
想要翻案,谈何容易?仅凭姑娘一面之词……”“并非一面之词。”沈清漪打断他,
“我有证据。我那篇原稿,虽被他们收走,但以周文启谨慎狡诈的性子,未必会立刻销毁。
他很可能留作参考,或秘藏起来,以防万一。此等赃物,他定然藏于极其隐秘之处。
此外……”她顿了顿,看着陈砚:“我需要一个‘生者’的帮助。
我的魂体无法远离这怨气凝结之地,更难以在白日阳气盛时行动。而你,
是十年来唯一能与我沟通,且心怀正义之人。”陈砚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卷入此事,
凶险万分,一旦被周文启察觉,恐怕功名不成,还有性命之忧。
但看着沈清漪那清澈而执着的眼神,感受着她那被窃取、被污蔑的十年孤愤,
他骨子里的书生意气被点燃了。寒窗苦读,所求为何?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持心中尺,
量世间不平吗?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姑娘信我,陈砚愿助姑娘,寻回原稿,
揭露真相,还你清白!”沈清漪的魂影微微颤动,仿佛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
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激。“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作为回报,此次科考,
我虽不能替你作答,但可助你警醒心神,避开巡查耳目,让你能心无旁骛,发挥所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沈清漪的魂影开始变得淡薄:“天快亮了,我需暂避。
小心周文启……他或许,已注意到你了。‘凶号’之人,总是格外引人注目……”话音未落,
她的身影已如轻烟般消散在空气中。墙上的诗句也渐渐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号舍内,
只剩下陈砚一人,以及那跳跃的烛火,和一颗被沉重真相与坚定决心填满的心。窗外,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第三章暗流初涌贡院的梆子声划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也驱散了号舍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阴寒。沈清漪的魂影已然消失,
仿佛昨夜种种只是一场离奇的梦。但墙上似乎尚未完全隐去的墨韵,
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都在提醒陈砚,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墨香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科举当前,
首要之事是应对眼前的考试,绝不能自乱阵脚。他整理好笔墨,正襟危坐,等待试题下发。
天色微亮时,试题由面无表情的号军逐一发放到手。陈砚展开一看,首场考的是经义,
题目中规中矩。他沉下心来,研磨铺纸,将杂念摒除。然而,就在他凝神构思,
即将落笔的瞬间,一个极其细微、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左侧巷口,巡绰官至,
其人性急,厌烦窸窣之声。”是沈清漪!她果然在。陈砚心中一凛,
原本准备蘸墨挥毫的动作立刻放缓,改为轻轻蘸取,落笔时更是刻意放轻,
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果然,片刻后,一个面色严肃、脚步沉重的巡绰官从巷口走过,
锐利的目光扫过一排排号舍,尤其在几个因紧张而弄得笔墨叮当的考生处停留片刻,
眉头紧锁。陈砚暗自松了口气,若非提醒,他方才心神不宁,下笔难免急促,
很可能就会引起这官员的注意,平添麻烦。接下来的考试中,
沈清漪的提醒时而在关键时刻响起。有时是警示巡查路线,
让他能避开不必要的审视;有时是在他文思略有滞涩时,以一种引导而非直接告知的方式,
点醒他题目中某个容易被忽略的关窍。她的帮助并非替他答卷,而是为他扫清外界干扰,
营造一个相对安稳的答题环境,让他自身的才学得以充分发挥。陈砚能感觉到,
自己的文章写得格外顺畅,思路清晰,引经据典也恰到好处。
这不仅得益于沈清漪的暗中相助,更因为肩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不仅要为自己考,
更要为身边这个无声的盟友,争取一个能够站上更高舞台、去揭露真相的机会。
首场考试在黄昏时分结束。卷子被收走,紧绷了一日的神经稍稍放松。号舍内重新变得安静,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其他考生收拾东西的声响。夜色再次降临。布帘外,
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沉睡的怪兽。“今日,多谢姑娘。”陈砚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轻声道。
空气中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沈清漪淡淡的身影在烛光旁凝聚,比昨夜似乎清晰了一丝。
“不必谢我,各取所需罢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
“你的根基很扎实,心性也稳,只要不受外物所扰,中式应有希望。
”陈砚苦笑一下:“希望如此。只是姑娘,关于你的案子,我们该如何着手?十年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