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江孤影雪粒子砸在慈云寺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叩问人间。
汴京的冬,素来是绵软里藏着刀子的,可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暴烈,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来,几乎碾碎了飞檐上蹲守的狻猊石兽。地藏殿阴冷得如同冰窖,
穿堂风裹挟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谢华年**的脖颈。她跪在青砖地上,麻衣粗粝,
素履单薄,怀中紧紧抱着那块沉甸甸的檀木灵牌——上书“先妣赵氏孺人之位”,墨色新干,
字字泣血。身前,一只粗陶火盆里,黄白的纸钱正卷曲、变黑,化作细弱的灰蝶,
被穿堂风戏弄着,徒劳地向上蹿升,旋即又委顿跌落,粘在冰冷的砖缝里。
火光映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唯有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像两口冻住的深潭,
倒映着跳跃的火焰与盘旋的死灰。殿外风雪呼号,殿内梵唱低徊,
僧侣们木然的诵经声混着铜磬的余音,将这生死交割的时辰,拉得格外漫长而钝重。
“姑娘节哀。”一个温婉却难掩疲惫的声音自身旁响起。谢华年眼睫微颤,并未转头。
嫡母崔婉娘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外罩灰鼠皮坎肩,
正将一只小巧的铜胎珐琅手炉轻轻塞进她冻得青紫的手中。暖意突如其来,
针扎似的刺进麻木的皮肉骨髓。华年下意识地蜷了蜷冰冷僵硬的手指,
将那点微薄的热源攥紧。“按《天圣令》,外室故去,本当停灵三日即焚,不立祠,
不入宗庙……”崔婉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目光警惕地扫过殿外风雪中肃立的仆妇身影,“太夫人那边…已动怒了。”“动怒?
”谢华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砾摩擦着粗陶,“生母病榻缠绵三月,
谢府可曾遣过一医一药?可曾问过一声冷暖?如今人去了,
停柩慈云寺为我生母诵一卷《金刚经》,求个往生极乐,便成了滔天大罪?
”她的目光钉在火盆里最后一簇将熄未熄的火焰上,那微弱的光在她深潭般的眼底跳动,
“我娘…她等这卷经,等了整整二十年。”崔婉娘喉头一哽,别开脸去,
只低低叹了一声:“这世道,女子本就如浮萍。外室…更是无根的草芥。华年,
你需隐忍…”“隐忍到何时?忍到她尸骨未寒便被挫骨扬灰?”华年猛地转头,
冻得发青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那目光锐利如出鞘的短匕,刺得崔婉娘心头一凛。
她这才看清,眼前这刚及笄的少女,眉宇间已褪尽了稚气,
只剩下被风霜和悲愤淬炼出的冷硬棱角。就在此时,
地藏殿沉重的朱漆大门“轰”地一声被人从外狠狠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
如同狂暴的白色巨兽,瞬间扑灭了殿内本就微弱的灯火与暖意。烛火剧烈摇曳,
僧侣的诵经声戛然而止。风雪狂卷处,
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绛紫缠枝牡丹纹锦缎褙子、头戴点翠赤金满冠的老妇,
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老妇,正是谢府太夫人谢王氏。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
纹丝不乱,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刻薄的怒容。
手中那根象征无上权威的赤金凤头拐杖,杖首镶嵌的硕大绿松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谢王氏的凤头杖重重顿在殿内的青石砖上,
发出沉闷却极具威慑力的“咚”一声巨响。杖尖落处,
坚硬如铁的青石砖竟生生迸开几道细微的蛛网状裂痕!殿内所有仆妇、僧侣,无不噤若寒蝉,
深深垂下头去。她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
狠狠剜向火盆旁那抹刺眼的素白身影,最终死死钉在谢华年怀中紧抱的灵牌上。
“商贾贱婢生的腌臜货色!也配停灵在我谢家供奉香火的佛寺?污秽了我佛清净地,
冲撞了祖宗英灵,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尖利刺耳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字字淬毒,“来人!给我把这晦气东西拖出去,连同那贱婢的棺材板,
一并扔到城西化人场去!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脏了我谢家的门楣!
”几个膀大腰圆、穿着谢府仆役服色的粗壮婆子应声而出,脸上带着谄媚又凶狠的神情,
如狼似虎般扑向跪在地上的谢华年,目标直指她怀中的灵牌和身后那具单薄的柏木棺椁。
殿内死寂一片,唯有风雪在门外咆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孤零零跪在火盆前的素白身影上。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冻结了,一动不动。
就在婆子们粗糙油腻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灵牌冰冷的檀木边缘时——谢华年倏然抬头!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碎裂,露出底下灼热的岩浆。
那目光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燃着冰冷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
直直刺向高踞上位的谢王氏。那眼神太过锋利,太过陌生,
竟让几个气势汹汹的婆子心头莫名一寒,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僵在半空,
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太夫人,”少女嘶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
却穿透了风雪的嘶鸣,压过了所有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青石板上,
“《宋刑统·仪制令》明文有载:凡丧,停柩于家或寺观,依礼以五日为限。逾五日不葬者,
杖六十,主丧者同罪。若有故延期,须报官府勘验,违者亦杖。
”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律例条文。
目光扫过那几个僵立的婆子,最后定格在谢王氏那张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今日,
”谢华年抱着冰冷的灵牌,缓缓站直身体。单薄的麻衣在寒风中簌簌抖动,脊背却挺得笔直,
如同一株在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瘦竹,“腊月初九,是我生母赵氏孺人停柩慈云寺的第四日,
未逾五日之期。”她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灰烬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火盆里最后一点余烬在她身后明灭不定,映着她苍白而坚毅的侧脸。“太夫人,
”她微微扬起下颌,目光如炬,“您是当朝三品诰命,谢府太夫人,一言一行皆为汴京表率。
您此刻强令移灵焚尸,是要带头触犯我大宋刑律,亲领这六十脊杖吗?
”“六十脊杖”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中,
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风雪的咆哮被隔绝在门外,
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那几个婆子脸色煞白,再不敢上前一步,
求助般望向谢王氏。谢王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
握着凤头杖的手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杖首的绿松石簌簌抖动。
她死死瞪着殿下那个素衣少女,浑浊的眼珠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万没料到,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揉捏的外室女,竟敢当众引经据典,搬出《宋刑统》来顶撞她!
更可恨的是,她竟被这黄毛丫头用律法噎得一时无法反驳!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谢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凤头杖指着谢华年,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竟敢拿律法来压我?!赵氏一个低贱商贾之女,无名无分的外室,
算什么东西?也配用‘孺人’之称?也配停灵五日?她活着已是玷污我谢氏门楣,
死了就该挫骨扬灰!你……”“太夫人慎言!”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打断了谢王氏的咆哮。一直沉默旁观的崔婉娘上前一步,挡在了谢华年身前半步的位置。
她依旧保持着主母的端庄仪态,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赵氏虽为外室,然其女华年,名载族谱,
乃我谢府正经的庶出姑娘,这是老爷亲笔所录,宗祠族老见证过的。母凭女贵,赵氏身故,
停灵寺中受几日香火,求个超度,于情于理,并无逾矩之处。若真闹到官府,
判个‘苛待亡者、逼迫弱女’的罪名,于我谢府清誉,怕是有损。”她顿了顿,
目光平静地迎上谢王氏几乎要喷火的眼睛,语调越发沉稳:“况且,老爷远在江淮督办漕运,
为国事辛劳。若闻听家中因停柩小事闹出官司,惊动官府,甚至累及太夫人声誉,
心中该作何想?老爷的脾气,太夫人您是知道的。”最后一句,她说得意味深长。
提到远在江淮的独子、谢府真正的家主谢明远,谢王氏汹涌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猛地窒了一下。她可以不在乎一个外室女的死活,可以不在乎崔婉娘的劝诫,
甚至此刻也不那么在乎什么刑律,但她不能不在乎儿子的前程和谢家的“脸面”。
谢明远最重官声,若真因这“小事”闹出风波,
累及他的官声……谢王氏握着凤头杖的手松了又紧,脸色变幻不定。
殿内的空气几乎凝成了冰。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僧侣们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仆妇们僵立着,
像一尊尊木偶。谢华年抱着冰冷的灵牌,指尖深深掐进坚硬的檀木里,
感受着那上面母亲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她挺直着脊梁,目光越过崔婉娘素雅的肩头,
毫不退缩地迎向谢王氏淬毒般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和无声的宣战——她可以死,但母亲最后的体面,她寸步不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点一滴流逝。铜盆里的余烬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微光消失,
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终于,谢王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
那笑声在空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好…好得很!”她手中的凤头杖重重一顿,
杖尖点在青砖的裂痕上,“崔氏,你如今倒是会做人了!还有你,
”她毒蛇般的目光狠狠刺向谢华年,“小孽障,别以为搬出几句律法就能翻了天!这谢府,
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显然气得不轻,却终究没再下令强行移棺。
目光扫过那具寒酸的柏木棺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如同看着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既是‘依律’停灵五日,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那就给我守足了时辰!多一刻,
少一刻,仔细你的皮!”她阴冷的目光扫过谢华年单薄的身体,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
“明日卯时三刻,棺椁必须离寺!若再敢有半分拖延,莫说六十脊杖,我自有千百种法子,
让你和你那**的娘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撂下这句狠话,谢王氏猛地一甩袖子,
绛紫的锦缎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她再不看殿内任何人一眼,在仆妇的簇拥下,
转身,踩着满地的纸灰与寒意,裹挟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地藏殿。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