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玄璎站在盘虬卧龙的古树前,那树洞像一张咧开的巨口,边缘挂着湿滑的苔藓。
二哥夏既暝的身影刚刚被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蚀心散那股甜腥的铁锈味。
一种声音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
起初只是模糊的窸窣,如同枯叶在泥土下腐烂。渐渐地,它凝聚成形,贴着耳廓爬行。
“来……”那声音裹着一层滑腻的糖衣,钻进她的脑海,“……这里……才是你的归处……”
夏玄璎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黑曜石项链贴着她的锁骨,突然变得灼热,一股尖锐的刺痛直冲头顶。她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另一棵冷硬的树干。
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带着诡异的共鸣在她颅骨内震荡:“……你和我……是一样的……被排斥的……异类……”
“异类”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记忆深处。
无数画面在热痛中炸开——幼时仆妇们躲闪的眼神,她身旁空出的座位,孩童们远远掷来的石子伴随着尖叫:“离她远点!她会招来厄运!”。生辰宴上,烛火映着满堂宾客,母亲温柔的笑脸后,是压低却清晰无比的议论:“……暗属性……不祥……邪门……”那些低语毒蛇般缠绕着她,在无数个夜晚啃噬着被褥下的颤抖。
“同类……”树洞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珍宝的狂喜震颤,“……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纯粹……美味……进来……共享永恒……”
蚀骨的甜腻感顺着脊椎蔓延,像无数细小的根须要扎进她的血肉,诱使她抬脚,迈向那片等待吞噬的黑暗。
“不。”
一个清晰的音节从她紧咬的齿缝中迸出,冰冷如碎冰坠地。
那些年复一年承受的流言蜚语,那些被孤立、被审视、被妄加揣度的日日夜夜,早已将她的心磨砺得比黑曜石更冷硬。
每一次恶意的揣测,每一次背后的指点,都如同一次淬火。她早已学会在孤独的熔炉中锻造自己,将那些伤害铸成坚不可摧的甲胄。
这魑魅魍魉的蛊惑,不过是往昔流言的低劣翻版!它想利用她的“不同”,她的“异类”身份?可笑!
夏玄璎猛地站直身体,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寒星般的锐利取代。体内启灵境巅峰的魔力轰然流转,十指在身侧虚握,看不见的暗影魔素如细密的黑色电弧,在她指间噼啪作响,瞬间撕裂了周遭粘稠的精神桎梏。
那股试图侵入她意识的滑腻力量,如同撞上礁石的浊流,尖叫着溃散。
“藏头露尾的东西,”她对着幽深的树洞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也配称我同类?”
“玄璎!”
一声焦灼的低喝破开凝滞的空气。凌厉的剑气如霜风卷过,瞬间驱散了树洞周围弥漫的、令人昏沉的无形瘴疠。
夏岳明高大的身影如一座铁塔般落在她身前,宽厚的肩膀将她完全挡在后方。他手中并未持剑,但那股属于强者的、含而不露的锋锐之意,已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铮鸣。
他目光如电,先飞速扫过女儿全身,确认她无恙,随即死死锁住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树洞入口,脸色凝重得可怕。
“刚才那精神蛊惑……你感觉如何?”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
“已经无碍了,父亲。”
夏玄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速说道,“二哥被里面的东西蛊惑,进去了!那声音……它想引诱我进去,还说什么‘同类’!”
“同类?”
夏岳明浓黑的剑眉拧成一个疙瘩,锐利的目光在女儿颈间那枚因魔素激荡而微微发光的黑曜石项链上停留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他缓缓摇头,声音沉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能发出如此惑心之音,精准利用人心弱点……这绝非寻常太秽。玄璎,听着——”
他侧过身,确保自己的视线能同时笼罩女儿和那危险的树洞,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砸在凝重的空气里:
“第一,太秽嗜杀成性,这是刻在它们扭曲本源里的本能!但它们并非毫无理智的野兽。它们会优先猎杀强者!因为强者的血肉和灵魂蕴含更精纯的能量,对它们是大补之物!既暝的修为,还有我刚才爆发的那一丝剑气,对里面的东西来说,就是最诱人的饵食!”
夏玄璎心头一紧,眼前闪过二哥夏既暝那张因蚀心散和妒恨而扭曲的脸。
“第二,”夏岳明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竟有微不可查的剑气白芒吞吐,凌空一点,仿佛点在无形之物的核心,“所有太秽,无论形态如何扭曲可怖,其力量核心,都是体内孕育的一块‘晶核’!那是它们污秽力量的来源,也是它们致命的弱点!击碎晶核,方能彻底灭杀!”
“第三,”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带着一种直面深渊的寒意,“记住它们对命谶界所有生灵怀有的刻骨仇恨!这种仇恨源自扭曲的本质,不死不休!它们视我们为必须清除的污垢,会利用一切手段——偷袭、寄生、幻象,尤其是这种蛊惑人心的低语——来达成灭绝的目的!”
他猛地转身,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树洞的方向,斩钉截铁地下令:“能施展这种程度精神侵袭的太秽,位阶绝不会低于高阶!你立刻返回,通知王都骑士团和焚秽司!我进去救既暝!”
“父亲!”夏玄璎在他转身欲冲入树洞的刹那,一步踏前,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硬生生拦在了他与那黑暗入口之间。暮色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肩线,眼中燃烧着不容错辨的火焰。
“让我和您一起进去!”
“胡闹!”夏岳明低吼,额角青筋隐现,眼中是纯粹的惊怒与担忧,“高阶太秽意味着什么?空间扭曲,阴影突袭,寄生模仿!你才启灵境!刚才若非你心志尚算坚定,又有那项链护持,早被拖进去了!里面凶险万分,我无暇分心护你周全!”
“我不需要您分心保护!”
夏玄璎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决绝,在死寂的林中回荡。她迎着父亲惊怒的目光,毫无退缩,“您告诉我它嗜杀强者,那二哥呢?他受蚀心散侵蚀,神智不清,独自面对那种怪物,难道就不是强者口中的饵食?您告诉我它们体内有晶核是弱点,我的‘暗影十指’专擅凝练魔素,穿透力极强!您告诉我它们仇恨生灵,会蛊惑人心——”
她猛地抬手,指向自己心口,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碎的冷硬:“从小到大,‘异类’、‘不祥’……这些流言蜚语何曾停止过蛊惑我沉沦?可我挺过来了!父亲,您刚才也看到了,它的精神蛊惑对我无效!这份从流言蜚语里淬炼出的心志,就是我对抗它最利的剑!”
她五指猛然张开,对着身旁一株碗口粗的枯树凌空虚按!
嗡——!
空气发出低沉的震鸣。没有炫目的光芒,只有十道凝练到极致的、近乎纯粹的黑暗魔素,如同从虚无中射出的无形之箭,瞬间洞穿了坚硬的树干!
十个边缘光滑、深不见底的孔洞赫然出现,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湮灭气息。枯树甚至来不及发出**,便在下一刻轰然倒塌,断面焦黑如炭。
“这是苏雪导师亲授的‘魔素精炼’,我已能十指同施!”夏玄璎收回手,指尖残留的黑暗气息丝丝缕缕逸散。
她仰起脸,直视着父亲震动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若因恐惧而退缩,我永远只能是夏家那个需要被保护、被排斥在外的‘异类’。父亲,让我同去!我保证绝不冒进,只寻二哥,只攻晶核!”
夜风卷过林间,带起一阵呜咽。夏岳明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女的娇柔怯懦,只有一片在无数审视与孤立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坚定,以及深藏其下的、对兄长不容置疑的担忧。
他想起膳厅里她默默承受既暝的刁难,想起演武场上她十指操控魔素时的惊艳,更想起刚才她独自面对树洞蛊惑时瞬间的清冷自持。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树洞深处,隐约又传来一声模糊而凄厉的嘶鸣,像是夏既暝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怪物的尖啸。
夏岳明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那一声嘶鸣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沉重的、带着决绝的认可压下。
“……紧跟我身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反手拔出腰间佩剑,古朴的剑身并未催发剑气,但那股蓄势待发的锋锐,已让空气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记住,进去之后,你的目标只有既暝和太秽晶核!若有变故,立刻退,不得有半分犹豫!明白吗?”
“是!”夏玄璎重重点头,没有丝毫迟疑。黑曜石项链紧贴着肌肤,温润中透着一丝奇异的共鸣微热。
她深吸一口林中冰冷潮湿、混杂着腐朽与未知危险的空气,十指在身侧悄然曲张,无形的暗影魔素如同最忠诚的影卫,在她指间无声流转,蓄势待发。
夏岳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女儿,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担忧、决绝,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属于父亲的不忍。
他不再言语,猛地转身,手中长剑斜指地面,率先踏入了那张仿佛亘古存在的、幽暗森然的巨口。身影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夏玄璎没有丝毫停顿,眼神锐利如锁定猎物的夜鹰,一步踏出,紧随着父亲的背影,毅然决然地投身于那片未知的、散发着不祥与血腥气息的深渊黑暗之中。
树洞边缘湿滑的苔藓在她靴底留下短暂的压痕,随即,那黑暗蠕动了一下,将两人的身影彻底吞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