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一股夹杂着尾气的热风涌了进来。
我叫林晚,十八岁。
今天,我回家了。
十年了。
我被拐卖了整整十年。
带我回来的男人叫林建军,是我的亲生父亲。
他一路都在哭,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抖。
可我没什么感觉。
对于八岁前的记忆,我已经模糊了。
车停在一栋巨大的别墅前。
大到我数不清它有多少个窗户。
林建军拉着我的手,掌心全是汗。
“晚晚,别怕,到家了。”
“妈妈……妈妈一直在等你。”
我点点头,脚上的布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有点打滑。
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冲了出来。
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很年轻。
这就是我妈妈,赵慧。
电视上那个寻女十年的伟大母亲。
她冲过来,却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我洗得发白的旧T恤,划到我宽大的裤腿,最后落在我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上。
我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
林建军激动地推了我一把。
“赵慧!你看!是晚晚!我找到晚晚了!”
赵慧没看他。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激动。
只有审视,挑剔,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我脸上有道疤。
在山里砍柴时,被树枝划的。不深,但留了印。
“十年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心,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不疼,但很麻。
林建军的笑容僵在脸上。
“赵慧,你胡说什么!孩子刚回来!”
“我胡说?”
赵慧忽然尖笑一声,指着我。
“你看她!你看她哪里有我们林家女儿的样子!”
“土气,粗鄙,像个野人!”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原来,妈妈是嫌我丢人了。
也是。
她电视上那个漂亮优雅的女儿,不该是我这个样子。
林建-军脸色铁青,想去拉她。
“孩子面前,你少说两句!”
赵慧猛地甩开他,后退一步,像是生怕我身上的穷酸气沾到她。
她的目光扫过我手腕上那个陈旧的木雕手链。
“这又是什么垃圾?”
她冲过来,一把扯掉我的手链,狠狠摔在地上。
“我们林家,不许有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木雕摔得四分五裂。
那是我在山里唯一的朋友,阿虎哥,花了三个月给我刻的。
他说,木头能辟邪。
我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碎片。
一只昂贵的皮鞋,狠狠踩了上来。
是赵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满是冰冷的厌恶。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你不是我的晚晚。”
“我的晚晚,八岁就死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我的心脏。
原来,找到我,对她来说不是团圆。
是噩梦。
我的存在,玷污了她心中那个完美女儿的幻影。
林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手。
可巴掌最终没有落下。
他看着赵慧,又看看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疯了,你真是疯了。”
他疲惫地挥挥手,让旁边的保姆带我进去。
我被一个陌生的阿姨拉着,走过赵慧的身边。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木屑,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仇人。
客厅里水晶灯闪亮,照得我睁不开眼。
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长得很好看,只是表情有些冷漠。
这是我弟弟,林晨。
他扫了我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绕过我,走到赵慧身边,轻轻扶住她。
“妈,别气了。”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值得。”
不相干的人。
我在这个家里,是个不相干的人。
我被保姆带进一个房间。
粉色的公主房,有巨大的落地窗和柔软的地毯。
墙上,还挂着我八岁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小女孩穿着公主裙,在弹钢琴,笑得天真烂漫。
保姆指着照片,讨好地对我说。
“大**,你看,太太一直留着你的房间,天天打扫,十年了,就盼着你回来。”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又看看玻璃窗里倒映出的,那个皮肤黝黑,眼神麻木的女孩。
十年。
山里那十年,我每天想的都是活下去。
我以为,回家就好了。
现在我回来了。
可这里,好像比山里更冷。
晚上,我睡不着。
柔软的大床让我浑身骨头都疼。
我习惯了山里的硬板床。
我悄悄下床,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客厅,就听见楼上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林建军和赵慧。
“……必须办认亲宴!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的女儿回来了!”
“办什么认-亲宴?你嫌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赵慧的声音尖利刻薄。
“你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乡巴佬!一个野丫头!让她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林家?”
“她是你女儿!”
“我没有这样的女儿!林建军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让这个野丫头毁了我十年的心血,我跟你没完!”
“你的心血?你的心血就是上电视作秀,扮演你那个伟大的母亲形象吗?赵慧,你看看你自己,你还有一点人心吗?”
“我没有人心?我为了找她,我们家变成了什么样你忘了吗?我吃了多少苦你忘了吗?结果呢?找回来一个让我恶心的东西!我悔啊!我真后悔!”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世界安静了。
我站在黑暗里,浑身冰冷。
原来,她不是恨我。
她是后悔了。
后悔生下我,后悔找到我。
第二天,林建军走了。
他公司有急事。
走之前,他塞给我一张卡。
“晚晚,爸爸对不起你。你妈妈她……她病了,你别跟她计较。卡里有钱,想买什么就买。”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卡片,没说话。
这个家里,只剩下我,赵慧,还有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林晨。
赵慧一整天都没出房门。
林晨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保姆给我送来昂贵的衣服和食物,可我一件也穿不上,一口也吃不下。
下午,我正在房间里发呆,房门被猛地推开。
赵慧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木头梳子。
“这是什么?”
她把梳子扔在我面前。
那是我从山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行李。
是我自己用木头削的。
“一个野丫头,还留着这种脏东西。”
她眼里满是鄙夷,弯腰捡起梳子,就要往窗外扔。
我猛地扑过去,抢了回来。
“还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大声说话。
赵慧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她眼里的“乡巴佬”,敢反抗她。
她冷笑一声。
“怎么?在山里跟野男人厮混惯了,连规矩都忘了?”
她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我死死抱着怀里的梳子,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胡说!”
“我胡说?”
赵慧一步步逼近我,眼神阴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被拐走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干净的?”
“你那个什么阿虎哥……他没碰过你?”
她俯下身,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
赵慧看着我惨白的脸,满意地笑了。
那笑容里,满是残忍的快意。
“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跟那个拐走你的**的儿子,是不是早就搞到一起了?”
“你还敢回来?你怎么有脸回来?”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阿虎哥……
他不是拐走我的**的儿子。
他是那个疯女人的儿子。
那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就把我抢回了家。
她把我当成她的女儿,一养就是十年。
阿虎哥只比我大三岁,是他,偷偷给我吃的,教我怎么在山里活下去。
在我们那个小小的世界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赵慧嘴里,这一切都变成了最肮脏的交易。
我看着她,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母爱。
只有刻骨的怨毒。
“我没有。”
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没有。”
“呵。”
赵慧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昂贵的丝绸睡袍。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
“明天,有个记者会。”
“林建军安排的,我推不掉。”
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
“管好你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清楚。”
“要是敢在外面乱说一个字,败坏林家的名声……”
她没有说下去。
但那眼神里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门被关上。
我瘫坐在地毯上,怀里紧紧抱着那把木梳。
梳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山里清晨的露水气息。
可我的世界,已经被这个所谓的家,冻成了冰窟。
生不如死。
我早就尝过了。
在被拐走的第一年,我每天都在想家,想爸爸妈妈。
我哭,我不吃饭,我只想死。
是阿虎哥,笨拙地给我擦眼泪,把藏起来的野果塞给我。
他说:“晚晚,活着,才有希望。”
后来,我不想家了。
因为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我只想活着。
现在,我回来了。
可我却觉得,我好像,快要活不下去了。
第二天的记者会,阵仗很大。
无数的闪光灯对着我,像要把我吞噬。
赵慧坐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的掌心冰冷,指甲却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在镜头前,她又变回了那个慈爱、坚强的母亲。
她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讲述着十年寻女的辛酸。
“我的晚晚,我的宝贝,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她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周围的记者们纷纷动容,快门声响成一片。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布。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可我知道,那里面没有一滴是为我流的。
她是在为她自己那感天动地的“母爱”表演而流。
终于,有记者开始提问。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林晚**,请问这十年,你是在哪里度过的?”
“据说拐走你的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农村妇女,她对你好吗?”
“你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有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赵慧的手,在我胳g膊上用力掐了一下。
我疼得一哆嗦。
我想起了她昨天的警告。
我抬起头,看着台下无数双好奇、探究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
“她……对我很好。”
我说的是那个疯女人。
她虽然神志不清,但她把我当亲生女儿。
她会把最好吃的东西留给我,会在下雨天背我走山路。
她会抱着我,叫我“阿月”。
那是她死去女儿的名字。
我的话一出口,全场哗然。
赵慧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一个记者立刻追问。
“很好?你的意思是,你不恨她吗?”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恨吗?
我曾经恨过。
但十年过去了,那恨意,早就被日复一日的相处磨平了。
剩下的,是一种复杂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感。
“那拐走你的人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比如,她的儿子?”
一个敏锐的记者,抓住了关键点。
我浑身一震。
阿虎哥。
我不能说出他。
我怕他们会伤害他。
我看到赵慧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我。
她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
“你敢。”
我咬住嘴唇,把头低了下去。
“没有。”
“没有其他人。”
记者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家,刚关上门,一个耳光就狠狠扇在了我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
我的脸**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赵慧打的。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这个**!白眼狼!”
“我让你不要乱说话!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她对你很好?你不恨她?你是不是还想回去给他当女儿啊?”
林晨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妈,别气了。跟这种人,生什么气。”
他走过来,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轻蔑。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回来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告诉你,林家不欠你的。”
“这十年,我妈为了找你,公司不管了,我爸跟她离婚了,这个家都散了!”
“你倒好,在山里跟野男人过得挺快活!”
“现在一回来,就给我妈添堵!”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捂着脸,看着他们。
一个是我亲妈,一个是我亲弟。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比看一个仇人还要恶毒。
我忽然笑了。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对。”
我说。
“我怎么不死在外面。”
“我回来了,真是碍着你们了。”
赵慧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她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
“你还敢顶嘴!”
她扬起手,又想打我。
我没有躲。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打啊。”
“你打死我好了。”
“反正,你的女儿,八岁那年,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把她昨天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赵慧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旁边的林晨,也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我推开他们,一步步走上楼梯。
回到那个粉色的公主房。
我关上门,反锁。
**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
我看着这个华丽的笼子。
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要的,不是我。
他们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可以用来弥补他们十年伤痛的工具。
一个可以满足赵慧“伟大母亲”人设的道具。
而我,林晚,这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十年记忆的林晚。
我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存在。
我的归来,不是幸福的开始。
而是一场战争的序幕。
而我的敌人,是我最亲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