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定王府像一座巨大的、被遗忘的古墓。
皇帝似乎彻底遗忘了这个弟弟,除了按时按点送来的、聊胜于无的份例米粮和劣质药材,再无任何恩泽。
府里下人稀少,大多是上了年纪、无处可去的老人,沉默得像影子,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归墨轩里那位“病弱”的王爷。
我成了这座古墓里唯一带着活气的“摆设”。
每日晨起,先去归墨轩“请安”。
墨修尧永远靠在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上,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白得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气息微弱。
有时我进去,他连眼皮都不抬,仿佛沉睡。
有时,他会睁开那双深渊般的眼,毫无情绪地扫我一下,算是知道有我这个王妃存在。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较量。
嬷嬷送来的汤药,我会当着他的面,用银簪试过——这是王府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会沉默地看着我做完这一切,然后接过药碗,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灌下去,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白水。
“王爷今日气色尚可。”偶尔,我会说一句毫无意义的场面话。
他要么闭目不答,要么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极轻的、意义不明的单音:“嗯。”
仅此而已。
表面平静无波,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入府第七日,我借口整理嫁妆,让青雀悄悄摸清了王府几处废弃院落和偏门的位置。
第十日,我在归墨轩外回廊“不慎”遗落了一枚骊山特有的、刻着火焰纹的铜钱。
深夜,那枚铜钱便不翼而飞。
第十五日,我“梦魇”惊醒,在院中舞剑至天明,剑锋数次有意无意划过归墨轩紧闭的窗棂,窗内始终一片死寂,毫无反应。
他在看着我。我知道。
我也在看着他。他必然也清楚。
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同一座囚笼里的顶级猎手,各自舔舐着伤口,警惕着对方,又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等待着某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契机来得比预想中快。
那日午后,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厚重的云层后滚动。
我正坐在自己居住的“听雪阁”窗下,就着昏暗的天光,用特制的药水浸泡几根不起眼的绣花针——这是淬炼“碧落”之毒的必要步骤。
青雀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
“**,不好了!”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刚……刚传来的消息!看守西郊骊山墓园的陈伯……昨夜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手中捏着的银针“叮”一声掉进药碗里,溅起几点褐色水珠。
陈伯?
那个沉默寡言、每年清明都会偷偷在我爹娘衣冠冢前放一壶浊酒的跛脚老兵?
失足淹死?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太巧了!
我刚嫁入定王府,与当年骊山惨案唯一还有联系的守墓人就“意外”身亡?
这绝不是意外!
是灭口!有人怕了!
怕我这个侥幸活下来的骊山遗孤,查出当年的蛛丝马迹!
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得我指尖都在颤抖。
八年了!
那些躲在暗处的豺狗,连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放过!
“砰!”院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打断了我的杀意。
“定王妃!出来接旨!”一个尖利跋扈的声音刺破王府的死寂。
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穿着内监服饰的年轻太监,身后跟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带刀侍卫。
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下巴抬得老高,眼神斜睨着,毫不掩饰对这座破败王府的鄙夷。
“奉皇后娘娘口谕,召定王妃叶璃,即刻入宫叙话!”太监拖着长腔,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我脸上刮过,“王妃,请吧?莫让娘娘久等!”
皇后的召见?
在这个当口?
我心念电转。
骊山惨案虽过去多年,但当年惨烈,朝中讳莫如深。
皇后此时召见,是试探?
是警告?
还是……与陈伯的死有关?
青雀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抓住我的袖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和疑虑,站起身。
兵来将挡。
“有劳公公。”我平静地整理了一下素净的衣袖,抬步欲行。
“慢着。”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病气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庭院中响起。
所有人都是一惊,循声望去。
归墨轩那扇终日紧闭的房门,竟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墨修尧坐在一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木轮椅上,被一个沉默的老仆推了出来。
他身上裹着厚重的墨色大氅,衬得露出的下颌和脖颈愈发苍白嶙峋,脸上依旧覆着那半张冰冷的玄铁面具。
他微微垂着头,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低咳着,每一声都撕心裂肺,仿佛随时会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行将就木的灰败气息里。
那太监显然没料到这位传说中的“活死人”王爷会露面,脸上跋扈的神色僵了僵,随即又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哟,定王爷?您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可仔细身子骨!”
墨修尧没理他,咳了好一阵,才艰难地抬起眼皮,那目光浑浊涣散,毫无焦点地“望”向我的方向,气若游丝:“爱妃……咳咳……入宫……所为何事啊?”
“回王爷,”我垂下眼帘,配合着他演戏,“是皇后娘娘召见。”
“哦……皇后娘娘……”墨修尧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理解这几个字,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耸动,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
他抖抖索索地从大氅下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那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几下,最终,竟“恰好”抓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腕!
指尖冰凉刺骨,带着病人特有的虚汗,力道却依旧不容挣脱。
我身体瞬间绷紧,强忍着没有甩开。
他抓着我手腕,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浑浊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我脸上,断断续续地嘱咐,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好……好……去见……娘娘……要……咳咳咳……要守规矩……少说话……多……多磕头……别……别学你爹……当年……在御前……耿直……惹……惹祸……”
他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废人呓语。
但我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他提到了我爹!
在御前耿直惹祸!
这是警告!
**裸的警告!
他在告诉我,皇后召见,绝非善意!
他是在提醒我,当年我爹骊山将军叶晟,正是因为刚直不阿,在御前据理力争,得罪了某些权贵,才在不久后引来了骊山那场灭门惨祸!
今日皇后召见,极有可能重提旧事,引我失言,甚至……设下杀局!
一股寒意顺着被他抓住的手腕蔓延上来。
他看似糊涂的疯话,字字句句都是刀锋!
那太监的脸色也变了变,眼神狐疑地在墨修尧和我之间逡巡,似乎想从这病鬼王爷的疯话里分辨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墨修尧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靠在了轮椅背上,抓着我的手也无力地松开,滑落下去。
他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只有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声证明他还活着。
“王爷!王爷!”老仆惊慌地唤着。
“公公见笑了,”我适时地露出哀戚又无奈的表情,对着太监福了福身,“王爷病体沉疴,时常……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做不得数的。妾身这便随公公入宫,万不敢让娘娘久候。”
太监看着墨修尧那副只剩一口气的模样,眼中的疑虑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
他挥了挥拂尘,像是要挥开这晦气:“行了行了,赶紧走吧!真晦气!”
宫门厚重,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定王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却将我投入了另一座金碧辉煌、杀机四伏的囚笼。
凤仪宫熏香浓烈,甜腻得让人头晕。
皇后卫氏端坐在凤椅上,一身明黄凤袍,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赐座。”她声音温和。
我依礼谢恩,在锦墩上坐了半边身子,垂眸敛目,做出恭顺怯懦之态。
“叶璃啊,”皇后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像梳子一样在我身上细细篦过,“嫁给定王,委屈你了。”
“臣妾不敢。”我声音细弱蚊蝇。
“唉,”皇后叹了口气,放下茶盏,语气带着悲悯,“定王那孩子,命苦。当年多好的一个少年郎,意气风发,谁知道……竟落得如此田地。你是个懂事的,好生伺候着,也是你的功德。”
“是。”
“说起来,”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淬了冰的针,“你娘家骊山叶氏……当年那场火,烧得可真叫一个惨。可怜你爹叶晟,一代名将,尸骨无存……本宫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当啊。”她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毫无泪意的眼角。
来了!
我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八年了!
这伪善的毒妇,竟敢在我面前提起我爹!
提起骊山那场焚尽我一切的大火!
胸腔里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撕裂。
但我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墨修尧那只冰冷枯瘦的手的触感,和他那颠三倒四却字字惊心的警告——“别学你爹……当年……在御前……耿直……惹祸……”
我狠狠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
再抬眼时,我眼中只剩下茫然和深重的、被刻意压抑的哀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
“多……多谢娘娘挂怀。往事……已矣。臣妾如今只求……只求能安稳度日,伺候好王爷……便心满意足了。”我适时地抬起袖子,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肩膀微微耸动,将一个骤然被揭开伤疤、悲恸难忍却又强装坚强的小妇人演得惟妙惟肖。
皇后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分辨这悲恸有几分真,几分假。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鎏金兽炉里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她眼底那点冰冷的审视似乎淡去一些,重新染上虚假的温和:“你能这么想,很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安心做你的定王妃,相夫……嗯,也算是为叶家积福了。”
她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赏了些寻常的绸缎首饰,便端茶送客。
走出凤仪宫那令人窒息的金碧辉煌,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宫道光滑的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早有太监撑了伞等在阶下。
“王妃,这边请。”太监引着我,却不是往宫门方向,而是拐向了一条更为幽深僻静的宫道。
雨幕如织,四周的宫殿楼阁在雨水中变得模糊扭曲,像蛰伏的巨兽。
越走越偏,两旁高大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狭窄的巷道完全吞没。
只有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雨声在死寂中回荡。
青雀紧张地攥紧了我的胳膊。
引路的太监低着头,脚步越来越快。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皇后的“叙话”只是前奏,真正的杀招,在这暴雨倾盆的深宫僻巷里!
就在我们即将被引入一条两边都是高墙、几乎看不到头的死胡同时,我猛地停住脚步!
“公公,这似乎不是出宫的路?”我的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
那太监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雨水顺着他惨白的脸往下淌,那张原本还算端正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王妃好眼力。可惜……晚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闪出三个黑衣人!
身形如鬼魅,手中短刃在雨水中泛着幽冷的寒光!
浓重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我!
“娘娘体恤王妃思亲之苦,”太监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残忍的快意,“特命奴才送您……去地下,与骊山叶氏一门团聚!”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三个黑衣人如同离弦之箭,撕裂雨幕,呈品字形向我猛扑而来!
刀光如匹练,封死了我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