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晏明楼几乎站不住。
“不可能……”
他猛地揪住副将衣襟,“你把话说清楚,军中假传消息者斩!”
晏明楼双眸血红,宛如一头嗜血的猛兽。
李副将骇地咽了口唾沫,俯身恭敬回禀:
“巡营的弟兄在崖边发现了,发现了小春姑娘的鞋,还有……”
见晏明楼目眦欲裂,死死盯着他,李副将一咬牙:
“还有崖底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死一般的沉寂。
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半晌。
晏明楼背过身去,浑不在意地瞧着袖口那处晃眼的鸳鸯刺绣,轻嗤:
“谁死了她都不会死的,她的命比茅坑里的石头都硬。”
“她娘亲死时她没死,卖身营妓三年她还不死,如今怎么会……”
不知是在说服谁。
又是久久的寂静。
只是这一次,晏明楼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句断断续续的话:
“巡营军士,误传……伪证,每人去领三十板子……”
“是!”
摒退副将,晏明楼缓步踱到书案边拿起本兵书翻阅。
两个时辰过后,却依旧停留在开始那页。
终于,他甩掉手上的书,一口饮尽早已凉透了的茶底,提步就要冲出营帐。
“晏郎,别走……”
柳萋萋不知何时醒来。
此刻,她捂着心口蛾眉微蹙,话音才落,就猛地跌倒在地。
身后丫鬟急急开口:“将军,**眼看就快好了,您这一走,**怕是又不肯喝那些发苦的药汤了,这身子得何年何月才能养好啊!”
晏明楼脚步一顿,掀开帐帘的手攥紧又松开。
她定是吃醋了,吃柳萋萋的醋。
加之那日他对她太凶了,所以才假死为计,诓他过去见她罢了。
晏明楼这样告诉自己。
理清缘由,好似才终于喘过气来。
半个时辰后,药炉旁,晏明楼剑眉紧锁。
药草味熏得他愈发烦躁。
不知为何,魏春往日的一颦一蹙,总往他脑海里钻。
明明钟情的女子如今就在他眼前,他的心口却像被一双大手揪住,紧得发疼。
晏明楼不敢深想。
卧榻上的柳萋萋此刻却心头狂跳。
难道他知道那日的真相了吗?
“晏郎,这个魏春真是胡闹,为了勾你回去,竟连假死的鬼主意都想得出来。”
“说到底不过就是个营妓,整日只想着跟男子做那档子事,晏郎,你就是对她太好,才将她宠得无法无天……”
不等柳萋萋说完,晏明楼腾地起身,“住嘴!”
柳萋萋僵住,这个从小到大,未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男子,此刻为了一个**的营妓训斥她?
“晏明楼,她只是妒恨你陪在我身边,所以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而已!”
“她一个卑贱的农女,能走出那个野蛮的村子,还不是多亏了我?她竟然还不自量力地肖想你,痴心妄想!”
柳萋萋说话时,发间的藏剑簪闪着光泽,叫晏明楼忽地记起夜宴那日。
小春茫然立在她们之间,遭尽冷眼。
他当时在哪呢?
在空山寺,跟柳萋萋一起……
晏明楼浑身血液倒流。
那些爱嚼人舌根的也便罢了,可柳萋萋一向脱俗,怎会如此羞辱她?
晏明楼眸中写满失望:
“营中相伴三年,小春是什么样子我比你清楚。柳萋萋,你表面宽厚,背后却这样编排她?她可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欠她,所以日后诸如此类羞辱她的腌臜话,最好不要叫我从你口中听到半句!”
晏明楼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望一眼。
身后女子似笑非笑,泪水糊了满眼,“晏明楼,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竟真的爱上她了……”
7
晏明楼回营时,喧哗的校场瞬间寂静。
他提着双粗葛布鞋,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怀里还紧紧抱着滩沾着血肉的人形骨架。
一个去巡过营的什长颠颠凑上前来:
“将军,你看吧,弟兄们真的没骗你,人都叫鹰啃没了,那三十板子……”
李副将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冲上前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人拖出百丈远。
晏明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没忍住,还是去看了。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梦虽然恍惚,却疼得很。
他以为听到副将禀报那一刻已疼到极点。
可后来他看到了那双葛布鞋。
他又以为拾起鞋时疼到极致,可最后在崖底亲眼看到了她的尸首。
晏明楼将那滩血肉小心翼翼放到榻上,然后躺在了她身边。
我在边境互市的地界买了个安身的茅草屋。
还赁了一个猪肉摊,干的是把子力气活。
这里鱼龙混杂,因而不会有人在意我是谁。
街坊邻里都叫我“碗娘”,因我的左脸上有一块碗口大小的疤。
我还捡了个人。
是我在三更天拉着板车去西街郑屠户家拿肉的路上捡到的。
“我叫碗娘,你叫什么?”
男人淌了一地的血,满眼戒备盯我半晌,才泄力垂眸,“勺子”。
然后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我将人拖回了家,给大黄炖肉,他就喝剩下的骨头汤。
他会劈柴,会做饭,还能赶跑想占我便宜的张二蛋。
勺子比大黄还顶用,于是我炖给大黄的肉也分给他一些。
邻居刘大娘摇着蒲扇不住慨叹:“谁有碗娘有福气?脸上破了碗大的相还能娶回个白净又能干的小郎君。”
淡然一笑,手起刀落我又给添上二两肉:
“大娘说笑了,肉切了就得卖,日子过了就得往前。”
勺子的伤刚好,就很自觉地给我拉车。
夏日天未明,我坐在板车上,哼着阿娘常唱的小调,累了,我仰躺着看天边初升的日头:
“勺子,我给你使了钱看病,还给你饭吃,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就给我做……”
他耳根忽的通红,将**的胸背绷得死紧,露出好看的线条。
我却无心欣赏,盘算着他治病花去我十七两五钱的银子,和足足半年光景。
遂慷慨地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个月,你就给我做五个月长工来抵吧。”
板车一滞,勺子突然像泄了力,转而又别过头去,将板车拉得嘎吱嘎吱响。
半晌,瓮声瓮气地道:“嗯。”
我和勺子卖的猪肉越来越多,平淡的日子就这样从手指缝里溜走了。
因而并不知晓凯旋回京的那位,正接二连三地做出些震惊朝野的大事。
8
戍边多年的晏将军,先是一封信,便叫年近半百的相国大人休了妻,后又抗了赐婚的圣旨,在将军府里不声不响给自己办婚礼。
天子大怒,召他进宫,君臣详谈整晚。
翌日,晏明楼便交了兵符,自此于将军府中闭门不出。
就连府内仆从都说将军得了疯病。
不然一个正常人,谁会终日守着一具散发着浓烈尸臭的烂肉,与之同吃同睡?
如此半月过去,空山寺主持来了,还带来了几个五花大绑的异族男子,和边境的一张地契。
同一天,将军府似是人间炼狱,进去抬人的小厮,晕了大半。
当夜,将军府内护卫倾巢而出,直指边境。
柳萋萋直到此刻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被晏明楼揽住,两人同乘一骑,策马奔腾在京郊野外,好似从前那个该死的魏春从未出现过一样。
“明楼哥哥,你知道我有多欢喜嘛?原以为你真的爱上她了,幸好,神明听到我的许愿,把你还给我了。”
身后一直未发一言的男人,闻言轻笑,却将缰绳攥的更紧。
“是啊,我也欢喜,所以萋萋,我们来玩点**的,好么?”
晏明楼语调暧昧,灼热的呼吸均匀喷洒在她的耳窝。
柳萋萋脑中画面旖旎,娇羞应声,“在马上,会不会有点疼啊,萋萋怕是受不住……”
“疼是正常的,萋萋。”
柳萋萋期待地闭上眼。
紧接着身体却一下腾空,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臂钻入四肢百骸。
她被晏明楼扔下了马。
“啊!”
可还未等她缓过疼来,晏明楼就弯弓拉箭,瞄准了她。
“明,明楼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晏明楼依旧不发一言,眼底闪过丝狠戾。
她连滚带爬地试图躲避。
“啊!!”
三支羽箭凌空而来,贯穿了她的双臂和一条腿。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同样被羽箭钉在手臂……
柳萋萋心下一惊。
他全都知道了。
“我只是爱你而已啊,我有什么错!”
痛苦地哀嚎回荡在密林,柳萋萋再也无所顾忌:
“谁叫她天生就是**命,却还妄想跟我争爹爹和你,她就该被玩烂她就该死……啊!”
仅剩的一条腿也被贯穿。
在晏明楼面无表情搭第五支箭时,柳萋萋终于浑身颤抖。
她跪伏在地上嘟起嘴来撒娇:
“表哥,晏郎,你明明是爱我的,我也只是太爱你了啊!”
“我真的知错了,都是我的错……”
这是她的杀手锏。
以往只要她使出这招,晏明楼就会立刻溃不成军。
可此刻,马上的男人依然不动如山,表情像在看一个死人。
“好萋萋,你既知错,不如你也尝尝她尝过的滋味如何?”
林中一阵响动,走出几个壮硕如牛的男人。
柳萋萋顿时满眼惊惧,看着晏明楼的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你这个疯子!”
“他们说的对,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她嘴唇抖动,突然想到什么,笑得癫狂:
“那个小**已经死了!你再怎么报复我她也回不来了!”
晏明楼死死盯着地上浑身发颤的人,轻扯唇角,眼底一片寒凉。
“好萋萋,你以为你此刻还能活着是因为什么?”
“你该庆幸她还活着,也最好祈祷她还愿意跟我回来,否则,你一定会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何种滋味。”
说完,他调转马头离去。
当夜,打更的就在街市昏暗的角落,发现了赤条条却兀自哼唱着小曲的相国千金。
翌日,相国嫡女柳萋萋被山贼淫掠,得了失心疯的消息便传遍京城。
三日后,柳萋萋于湖中溺毙。
其母声称要替女报仇,却又离奇地悬白绫而亡。
9
我和勺子回家,一敞开门,就见到了那个仿佛是上辈子才见过的人。
勺子警惕地挡在我身前。
沉默对峙良久,我吩咐勺子去砍柴准备烧火做饭。
“路途遥远,将军赶路累了,喝口茶吧。”
没再看他一眼,如往常到家一样,打水洗过沾了猪油的手、清理案板、磨利屠刀,再将明日要用到的家什归置妥当。
方才坐下来,平静地直视着晏明楼。
屋外,勺子劈柴的声音异常凶猛。
屋内,却久久沉寂。
晏明楼紧握茶盏,从头到脚细看我一遍,又用鹰隼一样的目光逡巡了屋外泄愤似的勺子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脸上:
“他不是黎国人。”
“我知道。”
“他不是寻常百姓。”
“我知道。”
“他是个骗子。”
我没再应,轻啜口热茶垂眸淡笑:“将军说笑了,勺子就是勺子。”
或许从前他是庆国那个不受宠的三皇子。
只是在我救下他的那一刻,他就只是勺子而已。
何况若论骗术,谁能比得过眼前这个男人?
晏明楼嘴唇翕合,我先他一步开口:
“将军,从前许多事,碗娘也记不大清了,黑猪肉好吃,您走时带五斤。”
我笑着说完,就起身出去收一早晾干的衣服。
我和勺子一如往常做饭,吃饭,仿佛家里从未多出一个人来。
天黑前,晏明楼走了。
三日后,我的猪肉摊子被闹事的砸了个干净。
那伙人招招直冲我而来,却又在快要触及我的前一秒,改了拳风。
我油皮都没破。
勺子却为护我,脸上挂了彩,被官府抓去下了狱。
一连几日,无人再来买我的猪肉。
我收了摊子改编竹篾,一个竹篾三两银钱。
点灯熬油编了两日,竟也编出几个来。
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今年年关也能给勺子做身冬衣了。
一觉醒来,却被一场精准的火烧了个彻底。
于是在一个雨天,我又一次打好了包袱。
而这一次,门响了。
开门,是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这回,晏明楼身后,是满院子挂着大红绸缎的箱子。
他嗓音喑哑:
“你名知春,沈知春。”
“你和你阿娘都已入了族谱,你是相国公自小养在庄子里的女儿。”
“柳萋萋死了,她娘亲也死了,小春,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们从头开始,好么?”
他将我抱得死紧,发出餍足的喟叹。
满院子的红晃得我眼睛泛酸。
从头开始……
可我阿娘呢?
她又如何能从头开始?
我挣扎着推拒开,冷冷看着他:
“我无法欺骗自己原谅一个杀了我娘的人。”
“晏明楼,我无数次想要提刀杀了你,恨不能将你生生刮个千万刀。”
面前的人脸上血色尽失,我别开眼,艰涩开口:
“可黎国需要你,百姓需要你。”
“晏将军,倘若有天你于国无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小春一定会去见你。”
晏明楼嘴唇煞白,浑身的骨骼似在咯咯作响。
良久,他无力垂落试图拉住我的手,静静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南的山茶花快开了,我想去看看,将军就不必相送了。”
走出几步路,门口护卫看了晏明楼一眼,见他并无指示,不敢拦我。
门口残缺的板车斜倚在土墙上,我脑中浮现起一个人,无意识地绽出丝笑意。
最后环视了一圈这处小小的院落,将最后的话随风卷入他耳中:
“勺子是庆国三皇子,他的性命不会有事,只是希望将军念在他帮过我许多的情分上,手下留情。”
我牵起大黄转身离开,没有回望身后一眼。
自然也没有听到身后那人似哭似笑着呢喃的一句:
“你对谁都有情分,唯独对我冷心冷情。”
“可我偏要强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