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宁坐进轿辇时,手指还按在眉心。朱砂涂了两层,指尖蹭不到热意,可那道纹像活了一样,在皮下轻轻跳动。
她没掀帘看路,只盯着袖口暗纹数针脚。三日后的事她已无法预见,但东宫的请帖就压在袖中,火漆印完整,字迹是太子亲笔。她必须去。
轿子落地,宫人引她入殿。偏殿门开,暖风扑面。萧景珩坐在主位,见她进来,点头示意。谢渊立在他身侧,执笔记录,月白长衫袖口沾着墨痕,右手微抬时,半页纸角从袖中滑出。
沈昭宁脚步一顿。
纸上六个字被朱砂圈住——“裁冗官,兴寒门”。
笔迹圆润,力道均匀,和她书房里那本《寒门策论》上的圈注一模一样。
她不动声色落座,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几位官员低声议论科举取士之弊,说得激烈,却无新意。她端起茶盏,借杯沿遮住眼神波动。
谢渊始终未抬头。
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入殿那一刻偏移了半寸。
茶水微烫,她小口啜饮,故意放缓动作。等放下杯子时,才缓缓开口:“寒门无路,非一日之寒。若只改制度而不清吏治,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席间有人附和,也有人皱眉。
谢渊终于提笔写下几个字,然后停住,笔尖悬在纸上。
他抬起眼,直直看向她眉心。
沈昭宁呼吸一滞。
那目光没有试探,也没有压迫,就像他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来确认她是否察觉。
她垂眸,指尖悄悄掐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她不能再等别人出招。
“我曾读过一篇旧策论,”她慢慢说,“其中提到‘昔有弈者,自以为控局,实则步步皆在他人算中’。不知诸位以为,这弈者是谁?”
话音落下,殿内安静了一瞬。
萧景珩笑了笑:“夫人说得玄妙,倒像是在说我们这些当政之人。”
谢渊却没笑。他合上册子,轻声道:“或许,弈者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棋子。”
沈昭宁猛地抬眼。
他这句话,不是回应她,而是接住了她没说完的后半句。
她想问的是:如果执棋的人也被困在局里,谁才是真正的下棋人?
可这话她从未说过。连她自己,也是今夜才真正意识到。
她盯着谢渊,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感慨。
内侍忽然快步进来,在萧景珩耳边低语几句。
太子脸色微变,立刻起身:“母后召我即刻入宫,恕不能陪诸位尽兴。”
他匆匆离去,殿门关闭。
殿中只剩沈昭宁与谢渊。
烛火晃了一下,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拉长又缩回。谢渊站在原地没动,手里的册子却已收进袖中。
片刻后,他缓步走近。
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夫人……今夜可做梦?”
沈昭宁的手指僵住。
这不是一句寻常问候。这是在问她的能力,她的秘密,她赖以生存的依仗。
她慢慢抬头,直视他:“梦与不梦,与伴读何干?”
谢渊嘴角微扬,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终于走到预定位置的对手。
“若梦不到我,”他说,“或许……是我从未入局。”
沈昭宁心跳骤停。
这句话和她在轿中想的一模一样。
她以为自己是在怀疑他操控全局,可现在看来,他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想。他甚至在等她说出那句话,等着她主动踏入这个空出来的位置。
她忽然明白过来。
书房里的书不是被人动过。
朱雀门前的相遇不是巧合。
太子的请帖也不是偶然。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逼她行动。
是为了让她看见——有人一直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每一步怎么走。
她攥紧袖中的铜钥,指甲嵌进金属边缘。
谢渊转身要走。
她突然开口:“你早就知道我会赴宴。”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你也知道我看不到三日之后的事。”
他依旧沉默。
“那你告诉我,”她声音冷下来,“这场宴,到底为谁而设?”
谢渊这才缓缓侧身,目光落在她眉心那点朱砂上。
“不是为谁而设。”他说,“是为你醒而来。”
沈昭宁瞳孔微缩。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脚步声。宫人即将巡查此殿。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沈昭宁独自坐在灯下,指尖仍贴着眉心。朱砂没褪,隐纹却再次浮现,热度比之前更甚,像有火苗顺着血脉往上爬。
她闭眼靠向椅背,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句“为你醒而来”。
她三年来靠梦境避祸布局,自以为掌控节奏。可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的预知,也许只是别人允许她看到的部分真相。
而谢渊,从一开始就站在幕外。
轿辇回府途中,天色已黑。街巷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她一直没动,直到轿子停稳。
门外传来守卫换岗的低语。春桃提灯迎出来,喊了一声“姑娘”。
沈昭宁应了一声,扶着轿杆起身。
就在她踏出轿门的瞬间,额间隐纹猛地灼烧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
她踉跄一下,扶住门框。
春桃连忙上前:“您怎么了?”
“没事。”她咬牙站稳,“只是风迷了眼。”
她走进院中,脚步放慢。经过水井时,她抬头看了眼天。
月亮被云遮住,只漏下一角光。
她抬手摸向妆匣底层,取出另一盒朱砂。这次的粉末泛青灰,是先帝留下的特制遮纹药。
她用指尖蘸取,抹向眉心。
红粉落下,隐纹却未消失。金线在皮肤下跳动,越来越快。
她忽然想到谢渊最后那句话。
“为你醒而来。”
如果他是对的,那她过去三年的清醒,不过是一场更深的沉睡。
她放下瓷盒,伸手探入怀中,握住那枚铜钥。
钥匙冰冷,边缘磨得发亮。
她必须做一件事,一件梦境从未显示的事。
她不能再等。
第二天清晨,她命人备马,不再乘轿。
她要亲自去一趟皇陵。那里埋着先帝,也藏着另外两把钥匙的秘密。
马匹牵到门前,她翻身上鞍。
春风拂过额头,朱砂微微裂开,一道金线从眉心蜿蜒而下,滴落在领口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暗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