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暮春的雨,是临渊城最缠绵的墨。细密的雨丝斜斜织了三日,将青石板路浸得发亮,
倒映着沿街书肆的幌子——"翰墨堂"的"墨"字被雨水洇开最后一笔,
像滴在宣纸上的淡墨;"芸香阁"的木牌挂着水珠,风吹过,叮咚作响,
倒比书生的木屐声更清越。城东的青麟阁却像被这雨隔绝在另一个时空。
三进院落的白墙在雨雾中泛着冷光,黑漆大门上的"青麟阁"匾额,是前朝大儒手书,
百年风雨把笔锋里的锋芒磨成了温润,却仍透着股沉凝的气。门内飘出的松烟香,
混着麝香与雨水的清冽,在巷口凝成一团不散的雾。老掌柜秦伯站在配料房的窗前,
手里攥着块刚脱模的"松烟入梦"。墨锭乌黑如漆,在烛火下泛着玉般的光泽,
指尖抚过边缘的银丝镶嵌,那里本该刻着编号的地方,此刻却是一片光滑。他喉结动了动,
将墨锭放回木盒,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二十年前秦仲山在狱中写的字条,
墨迹早已干涸发灰,"冤"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道淌了二十年的血痕。雨雾中,
一个穿青衫的身影掠过巷口,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棱角分明,像藏着枚墨锭。
秦伯望着那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喘息,混着松烟香,
散在这无边无际的雨里。第一章墨染书案赵教谕的书房,像被人用墨笔蘸了水,
晕得一片模糊。陆明远踩着晨光踏进县学后院时,雨刚歇。檐角的水珠还在滴落,
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倒比周围的人声更清晰。李捕头叉着腰站在廊下,见他来,
鼻孔里哼出一声:"陆县尉可算肯挪步了?王大人还以为你要把这县尉印挂在床头上呢。
"陆明远没接话,目光先落在那扇楠木门上。门闩是新换的,木质坚硬,
却在与门臼接触的地方留着圈浅痕——不是常年磨损的圆润,
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磨出来的,边缘还粘着点暗红色的碎屑。他伸手推了推,
门纹丝不动,门框与门之间的缝隙窄得连指尖都插不进。"别费力气了。"李捕头抱臂道,
"杂役张三卯时来送热水,喊破喉咙没人应,从窗缝里瞅见赵教谕趴在案上,脸都紫了。
卑职带人撞开门时,窗也是从里面扣死的,妥妥的密室。"陆明远弯腰,
视线扫过门槛下的青砖。砖缝里嵌着些湿泥,是院外带来的,却没发现拖拽的痕迹。
他直起身时,正撞见王县令那张堆着愁容的脸:"明远啊,赵教谕是本县的文胆,秋闱在即,
这时候出命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明远那件洗得发白的官袍,
"仵作说像是心悸猝死,要不......就这么定了?""王大人。"陆明远终于开口,
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先看看再说。"书房不大,
北墙立着三排书架,西窗下是张梨花木书案。赵教谕伏在案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
几缕沾在砚台边缘的墨汁里,结成了硬痂。他穿的藏青长衫前襟敞开,露出的胸口上,
一枚墨锭端端正正地放着——墨色乌黑,边缘镶着细银丝,正是青麟阁的"松烟入梦"。
陆明远绕到案前,指尖悬在墨锭上方,没敢碰。墨锭的银丝镶嵌得极规整,
却在一角留着个细微的缺口,像是被什么硬物磕碰过。案上摊着本《论语》,
"为政篇"的书页折着角,折痕却歪歪扭扭——赵教谕是出了名的方正,翻书从不用折角,
只用书签。"这墨......"陆明远刚要伸手,李捕头猛地按住他的手腕:"陆县尉!
仵作验过了,就是块寻常墨锭!赵教谕生前最爱这'松烟入梦',
许是看书时随手放在那儿的。"陆明远抽回手,指尖在砚台边的白瓷酒盏上顿了顿。
酒盏里还剩小半杯残酒,边缘结着圈浅褐色的渍,闻着有股淡淡的杏仁味,
混在浓郁的墨香里,像颗藏在甜香里的刺。他俯身,鼻尖凑近赵教谕的袖口,
那股杏仁味更清晰了,还带着点草木的涩。"死者指甲。"陆明远忽然道。仵作连忙上前,
小心翼翼地拨开赵教谕蜷曲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绿色的碎屑,不是书房里的草木灰,
倒像是某种植物的茎叶。"李捕头,"陆明远直起身,"让仵作验这酒盏里的残酒,
还有指甲缝里的碎屑。另外,查赵教谕近三日见过谁,
尤其是......买过青麟阁墨锭的。"李捕头脸涨得通红:"你这是质疑仵作的判断?
""我是质疑这'心悸猝死'死得太巧。"陆明远目光扫过书架,第三排最上层空着个位置,
积的灰尘有被扫过的痕迹,"赵教谕最近在看什么书?
"杂役张三战战兢兢地回话:"回县尉,
教谕大人这几日总锁着门看......看二十年前的春闱卷宗,
还说......说要找出什么'被墨盖住的东西'。""卷宗?"陆明远眉峰一动。
"还有......"张三咽了口唾沫,"昨夜亥时,我见个穿青衫的书生来敲门,
教谕大人让他进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走。""青衫书生?""看着面生,
不像县学的人,手里还提着个......墨锭盒子。"这时,
廊下传来个清脆的女声:"陆县尉是在找二十年前的春闱卷宗吗?"众人回头,
见王县令身后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手里捧着本蓝布封皮的书,眉眼清亮,
正望着案上的墨锭。"青眉?谁让你来的!"王县令皱眉。
"女儿在父亲书房见了这本《临渊春闱录》,想起教谕大人前几日来借过,便送来了。
"沈青眉走上前,将书放在案上,目光落在那枚墨锭上,
"这'松烟入梦'是青麟阁的上等品,家父上月刚买过一盒,每枚的银丝上都刻着编号,
用来记批次,可这枚......"陆明远凑近一看,银丝上果然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印记。
他再看向那本《临渊春闱录》,封面的"临"字边角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沈**看得倒细。"陆明远抬眼,对上少女的目光——那眼里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怯意,
只有探究,像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家父常说,墨里藏着人心。"沈青眉微微一笑,
"陆县尉若不嫌弃,舍下还有些关于青麟阁的旧闻,或许能帮上忙。"陆明远没应声,
转身看向西窗。窗棂是雕花的楠木,扣锁是黄铜的,
锁孔里积着点墨灰——不是书房里的砚台灰,倒像是从外面带进来的。他忽然伸手推开窗户,
晨风吹进来,带着院外石榴树的涩味,案上的《论语》被吹得翻了页,
露出背面空白处的一个淡墨点,像滴没干的泪。
第二章雨巷墨香陆明远找到县学的老门房时,老头正蹲在墙根下,
用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见陆明远过来,手一抖,树枝断了。
"赵教谕昨夜见的青衫书生,你认得?"陆明远开门见山。
老门房缩了缩脖子:"不......不认得。就是看着面白,个子挺高,说话声音细,
像......像个读书人。"他踢了踢脚下的泥,"教谕大人见了他,脸色挺不好,
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声音不大,就听见教谕大人吼了句'你敢威胁我'。""威胁?
""嗯,那书生从怀里掏出个墨锭盒子,教谕大人脸就白了,立马让他进去了。
"老门房搓着手,"县尉老爷,赵教谕是不是真......真不是猝死?"陆明远没答,
转身往青麟阁走。雨又下了起来,不大,却密得像张网,
把临渊城的青瓦白墙都罩在一片濛濛的灰里。路过"翰墨堂"时,掌柜正站在门口晒墨锭,
见了他,忙招呼:"陆县尉要不要看看?新到的青麟阁'松烟入梦',就剩这几盒了。
"陆明远拿起一盒,打开。墨锭边缘的银丝上刻着"丙戌廿三"的编号,
与赵教谕胸前那枚截然不同。"这编号是按什么排的?""按年份批次。"掌柜笑道,
"青麟阁的规矩,上等墨都有编号,记着是谁买的,出了问题能追溯。
上个月秦少东家还来核对过记录呢。""秦少东家?秦墨然?""正是。"掌柜压低声音,
"这秦少东家是老掌柜的侄孙,听说......是当年秦仲山掌柜的后人。
二十年前秦仲山出事,青麟阁差点倒了,还是老掌柜硬撑着,把他抚养成人。
"陆明远指尖在墨锭上摩挲:"秦仲山当年为何出事?"掌柜往左右看了看,
声音压得更低:"说是偷了青麟阁的祖传墨方,卖给了外地商户。
可坊间都说......是因为撞见了春闱舞弊的事,被人灭口的。"雨丝落在墨锭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陆明远付了钱,提着墨锭往青麟阁走,
心里像被这雨泡得发沉——赵教谕的死,青麟阁的墨,二十年前的舞弊案,
像团浸了墨的棉絮,越缠越乱。青麟阁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松烟香扑面而来,
比外面的雨雾更浓。院子里晾着一排排松木,是用来烧烟的,
几个工匠正蹲在石臼前捶打烟灰,墨尘飞扬,落在他们的蓝布围裙上,像落了层霜。
"请问......"陆明远刚开口,西厢房里走出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杆秤,
秤盘里放着些金箔碎屑。"在下秦墨然。"男子拱手,眉眼温润,嘴角噙着浅笑,
"看阁下像是官府中人?""县衙陆明远。"陆明远亮出腰牌,
"想问些关于'松烟入梦'墨的事。"秦墨然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从容:"陆县尉请进。
"内室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幅《松烟图》,画的是皖南的松林,笔法苍劲,
落款是"柳长卿"。陆明远的目光在画上顿了顿——这正是沈青眉提过的,
二十年前因"墨锭作弊"被黜的考生。"陆县尉想问什么?"秦墨然给沏了杯茶,
茶汤里飘着片松针。"赵教谕死了,胸前放着枚'松烟入梦',没有编号。
"陆明远盯着他的眼睛,"青麟阁的墨,为何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秦墨然的指尖在茶盏边缘转了圈:"赵教谕是青麟阁的老主顾,每月都来买墨。
至于无编号的......"他顿了顿,"可能是试制品。制墨时总要试配新方子,
不合格的就弃了,偶尔会有学徒偷偷拿出去卖。""试制品会用银丝镶嵌?"秦墨然抬眼,
笑意里多了点锋芒:"陆县尉对墨倒是了解。试制品若用了好料,也会镶嵌银丝,
只是不加编号,免得砸了招牌。"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个木盒,"比如这个,
上个月试加了珍珠粉,效果不好,就弃了。"陆明远接过木盒,
里面的墨锭果然与赵教谕那枚相似,银丝上没有编号,边缘也有个细微的缺口,
像是同一批试制品。"赵教谕死前,你见过他吗?""三日前他来买过墨,
说要临摹柳长卿的字,特意要了批松烟更细的。"秦墨然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松烟图》上,
"柳长卿是临渊城百年不遇的才子,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太刚直。
"秦墨然端起茶盏,雾气模糊了他的表情,"二十年前春闱,他本是状元之才,
却因得罪了乡绅,被换了考卷,最后郁郁而终。赵教谕当时是监考官,
这事......他或许知道些内情。"陆明远告辞时,雨还没停。秦墨然送他到门口,
忽然说:"陆县尉被贬临渊,想必也懂什么叫'怀才不遇'。有些事,墨能记下,
人却想抹去。"这话像根针,刺破了陆明远刻意维持的颓废。他回头看了眼青麟阁的匾额,
雨水顺着"麟"字的笔画往下淌,像行没写完的字。第三章雅集惊魂钱员外的"听雨轩",
建在荷花池中央,四面是雕花木窗,悬着半透明的鲛绡帘。此时帘外的荷叶上还挂着雨珠,
帘内却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像把死亡的味道裹在了糖里。陆明远踩着竹桥走进轩内时,
李捕头正蹲在案前,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捏起枚墨锭。"陆县尉,你看!
又是青麟阁的'松烟入梦',没编号!"钱百万趴在紫檀木案上,
肥胖的身躯把案面占得满满当当,右手还攥着支狼毫笔,笔尖滴着墨,落在宣纸上,
晕出个漆黑的团。纸上是半首没写完的诗,题头写着"仿柳长卿笔意",字迹肥拙,
却刻意模仿着柳体的风骨,最后一个"墨"字只写了下半部,墨痕突然炸开,
像被什么东西蚀过。"死者胸前的墨锭,和赵教谕那枚一模一样。"李捕头递过帕子,
"仵作说死因像是中了毒,口鼻里有股甜杏仁味,跟赵教谕一样!"陆明远没接墨锭,
目光先扫过四周。轩内的熏笼还燃着,里面的香灰堆成小山,
散发出的"醉流霞"香甜得发腻。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外面的荷花池泛着绿萍,
池边停着艘小竹筏,筏上的竹篙还斜斜插在水里。"钱员外昨晚请了哪些人?
""都是临渊城的乡绅和书生,约莫二十来个。"钱家管家战战兢兢地回话,"亥时散的席,
员外说要独自留着临摹柳长卿的字,让我们都退了。今早卯时,我来送点心,
见轩门从里面锁着,喊了半天没人应,才撞开的门。""锁是哪种?""是黄铜暗锁,
从里面拧上的,钥匙只有员外有。"管家指着门内侧的锁孔,"您看,锁舌还卡着呢。
"陆明远凑近看,锁孔里沾着点墨灰,和赵教谕书房窗棂上的一样。他又蹲下身,
检查窗棂的扣锁——是月牙形的黄铜锁,扣锁底部有圈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丝线勒过。
"沈**来了。"李捕头忽然道。沈青眉提着裙角走上竹桥,手里拿着本《香谱》。
"我刚查了,'醉流霞'香性热,若与'乌头'相遇,会产生毒气,闻着有甜杏仁味。
"她走到熏笼前,用银簪挑了点香灰,"这香里掺了东西,不是纯的'醉流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