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的画室里堆满了“失败”的作品,我却在每一幅“失败”中遇见过最真实的自己。
方墨把最后一点群青颜料挤在调色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旧木头熟悉的气味。窗外,
北京的晨雾尚未散尽,高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水墨画中渲染的远山。
这个位于老居民楼顶层的画室,是他七年前租下的。那时的他刚从美院毕业,
怀揣着对艺术的无限憧憬,却不知前路漫漫。他的画笔悬在画布上方,犹豫着。
这是一幅即将送往画廊的山水画,名为《春山晓雾》,已经画了整整三个星期。
画布上的山峦层层叠叠,墨色由浅入深,仿佛真的能让人闻到晨雾中湿润的草木气息。
“方老师,”画廊老板李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张总他们还是很喜欢这幅《春山晓雾》的,就是觉得……这边的色调能不能再明快一点?
他们说,毕竟是挂在会客厅的……”方墨的画笔没有落下,也没有收回。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画布上那片层叠的绿色,那是他花了三个星期,
一层层晕染出的、他心目中初春山峦应有的、含蓄而充满内在生命力的颜色。“明快?
”方墨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张总想要多明快?”“就是……更鲜亮一些,
比如加点鹅黄,或者桃粉?”李伟搓着手,“毕竟,价格都好说……”方墨终于放下了画笔,
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常年熬夜作画留下的淡淡黑眼圈。“李总,我记得我说过,
”他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旧布擦着手上的颜料,“我的画,不改。”“可是方老师,
张总他……”“不必再说了。”方墨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可以选择不买。”李伟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在方墨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叹了口气,走到一旁打电话去周旋了。方墨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些年,
他渐渐学会用沉默来应对世界的喧嚣。面对客户不合理的要求,
面对圈内人对他“固执”、“不合时宜”的评价,
面对市场一次又一次的流行风向转变……他似乎总是用这种沉默来守护内心那片艺术的净土。
他的经纪人兼老朋友大刘常说:“方墨,你这种不肯变通的性子,
就是你事业上最大的绊脚石。”方墨总是回以沉默。他知道,大刘不懂。这种坚持,
不是懒惰,不是清高,而是一种底线。“别人说我的画室里堆满了‘失败’的作品,
我却觉得那里藏着我所有的灵魂。”方墨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下过这样一句话。
那些被外界视为“失败”的作品,恰恰是他最真实的情感记录。傍晚,
方墨回到他那间位于老式居民楼顶层的画室兼住处。画室很大,也很乱,
到处都是完成和未完成的画作、画材、艺术书籍。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
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他的记忆:墙角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
是他大学时代为初恋女友画的;书架最上层那本厚厚的画册,
是导师在他毕业时赠送的礼物;窗边那盆绿萝,是前年生病时一位学生来看望他时带来的。
他站在一幅被白色画布遮盖着的巨大画框前,静静地站了很久。那是他三年来一直想画,
却始终无法完成的一幅画。画布下面,是他无数次起笔又无数次覆盖的尝试。每次揭开画布,
他都能看见那些层层叠叠的颜料痕迹,像是岁月在他心上刻下的年轮。门铃响了。
来人是住他对门的邻居,一个刚搬来不久的老先生,姓周。周老先生温文尔雅,
退休前是位文学教授。他提着一壶自己刚泡好的龙井,说来串串门。
“闻到你这里的松节油味道,就知道你在家。”周老先生笑着说,“不打扰你创作吧?
”方墨摇摇头,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坐在堆满画册的沙发上,一时无话。
周老先生的目光在画室里逡巡,最后落在那幅被遮盖的画上。“方先生是有心事?
”周老先生微笑着问。方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用惯常的沉默搪塞过去,
但看着老人温和而洞悉的眼神,那些准备好的说辞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少有的,有了一丝倾诉的欲望。“周老师,您说,
一个人要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为什么这么难?
”周老先生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因为这世界总想证明你是错的,而你的内心,
又不够强大到完全无视这种证明。所以会摇摆,会痛苦。”一句话,像一把钥匙,
轻轻捅开了方墨心门上那把生锈的锁。“我年轻时,也总是固执己见。”周老先生笑了笑,
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后来我妻子告诉我,真正的豁达,是心里真的放下了,
轻飘飘的。而你这种,”他指了指方墨紧握的拳头,“是攥得太紧了,怕一松手,
连自己都丢了。”方墨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老先生站起身,在画室里慢慢踱步,目光扫过那些被随意放置的画作。
“当我决定不再在乎外界眼光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真正的自由,
是敢于承认自己曾经多么不自由。”他停在窗前,背对着方墨,“这句话,
是我妻子去世前写在她日记本上的。她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期待里,直到最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方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从那以后,周老先生成了画室的常客。
他会带来不同的茶叶,不同的书,有时也会聊聊他刚去世不久的老伴。方墨的话依旧不多,
但他开始习惯倾听。他开始明白,他那种紧绷的、带着防御性的坚持,
或许只是一种脆弱的伪装。“你知道吗,方墨,”有一次周老先生对他说,
“我妻子生前最喜欢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
她说那首歌里有大智慧——'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她说,
人若能真正理解这句歌词,便活明白了。”方墨若有所思。那天晚上,他特意找出这首歌,
在画室里反复播放。温柔的旋律在夜色中流淌,歌词像是细雨,轻轻叩击着他的心扉。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歌声在他心头回荡,
他想起这些年自己竖起的高墙,那些以“坚持自我”为名而对他人抱有的评判和防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坚持与歌词中的境界相差甚远——他的坚持是对外的冷漠和拒绝,
而歌词中的豁达却是对内的释怀与向前的勇气。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周老先生的女儿周苒来了。她是来处理父亲的一些旧物,
顺便感谢方墨这段时间对老人的陪伴。周苒和方墨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不像她父亲那样温润,
身上带着一种利落又疏离的气质,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项目总监,言语间逻辑清晰,目光锐利。
她参观画室时,看到了那幅《春山晓雾》,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幅画很好,”她评价道,
“这里的绿色,有呼吸感。”方墨有些意外。大多数人,包括那个张总,
只会说“颜色好看”或者“不好看”。很少有人能一眼看到“呼吸感”。“谢谢。
”他干巴巴地回答。周苒的视线在画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幅不起眼的小画上。
那画的是一扇破旧的木窗,窗外是模糊的、雨中的城市轮廓。构图简单,色调灰暗,
与他那些备受追捧的、色彩绚烂的风景画截然不同。“我喜欢这幅。”周苒指着那幅小画,
语气肯定。方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幅画,
是他一次极度苦闷时的随手涂鸦,从未示人,甚至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上台面”。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因为它真实,”周苒转过头,目光直视着他,“不讨好,
不解释,甚至有点自暴自弃。但它有情绪,有力量。比你那些完美的、挂在画廊里的画,
更有力量。”方墨沉默了。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剥掉了外衣。
周苒离开后,她那句“不讨好,不解释”一直在方墨脑海里回荡。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画,
审视自己那种沉默的坚持。他发现,他那些看似坚定的态度背后,其实藏着深深的不安。
他太在乎别人是否认可他的“不在乎”,太用力地想证明自己的坚持是对的,这种用力,
本身就让他的艺术带上了一种紧绷的、不自然的痕迹。几天后,周苒因为工作关系,
需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便暂时住在了父亲家里。她和方墨的接触多了起来。
他们偶尔会一起喝茶,聊艺术,聊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争论。周苒批评他的画“技巧过剩,
情感克制”。方墨则反驳她的设计“过于理性,缺乏温度”。在一次激烈的争论后,
周苒看着方墨,忽然说:“方墨,你就像个穿着厚重盔甲的人,用沉默作为武器,
手里却紧紧握着你的画笔画板,好像那是你唯一的盾牌。你累不累?
”方墨像是被击中了要害,猛地站起来:“你懂什么?你经历过无人问津,
所有人都说你画的东西是垃圾的时候吗?你体会过坚持自己,
却被现实一次次扇耳光的感觉吗?”“所以我就要把所有的刺都竖起来吗?
”周苒毫不退让地看着他,“真正的强大,是敢于露出软肋。真正的豁达,
是接纳了所有的不完美和可能的失败之后,依然能平静地走下去。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
把沉默当成挡箭牌,躲在后面,既不敢真正拥抱世界,也不敢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渴望!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内心。
那个他试图掩盖的、柔软而渴望被理解的核心,暴露在灯光下,无所遁形。方墨跌坐回沙发,
双手捂住脸。很久,他才低声说:“……那幅被盖住的画,我想画的是……光。不是阳光,
是……黑夜本身发出的光。可我画不出来……我怎么都画不出来……”那一刻,
他身上所有的尖刺和盔甲,仿佛都消失了。
他不再是那个冷硬的、对什么都保持沉默的艺术家,
只是一个被创作瓶颈和自我怀疑折磨的、脆弱的人。周苒的目光柔和下来。她走过去,
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那就先学会,承认自己画不出来。”那一晚,
是他们关系的转折点。方墨开始尝试,一点点地卸下他的“盔甲”。
他给周苒看他早期的、青涩的、甚至是“失败”的作品,跟她讲他创作时的困惑与挣扎。
他发现,当他不再试图用沉默来武装自己时,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