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储秀宫便醒了。
昨夜那点松泛早已散尽。纵使昭明帝开了恩口,选秀可延,可面圣的时辰压着宫规,半点不含糊——巳正,春华殿前,一个都不能少。
秦嬷嬷站在廊下,手里攥着楚皇后的口谕,脸绷得像冻过的绸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人耳朵里:“一个时辰后,整装候命。”
没人敢应声。可宫女的脚步快了,帘子掀得急了,铜盆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
天光一寸寸爬上窗棂,螺黛在眉间描,胭脂在颊上晕。金钗**发髻,环佩轻撞,叮当几声,又迅速压低。尚衣坊送来的宫装一匹匹展开,云锦流光,绣线翻飞,缠枝莲、并蒂花、珍珠粒粒细密如雪。
秦嬷嬷亲自递出一件月白衫子,银线绣莲,领口袖缘缀着细小珍珠。她只说一句:“苏小主,试试这个。”
苏玉棠伸手去接,指尖触到那料子,凉滑如水。她抬眼,四面八方的目光都黏了上来。
她懂。这不是赏赐,是标记。
她垂下眼,没说话,可心口闷得发紧。越被抬举,越像踩在刀尖上走。若真被谁“内定”了,指给哪位王爷做侧室,锁进高墙一辈子……她宁可落选。
当韩雪霁开始换衣服时,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根带子是一条难以驯服的蛇。她努力地想要系好它,但手指却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打结。
“别怕。”苏玉棠轻声说道,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仿佛能穿透韩雪霁的恐惧。
韩雪霁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我不怕。”然而,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的言语,依然在微微颤抖着。
终于,在尝试了三次之后,韩雪霁成功地系好了带子。她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两人走出房间时,队伍已经整齐地排列好了。秦嬷嬷站在队伍的前方,她的目光如鹰般锐利,扫视过每一个人。当她的目光落在韩雪霁身上时,她抬手轻轻一引,说道:“第三排,中间。”
韩雪霁的脚步有些踉跄,她紧紧地跟在苏玉棠身后,缩着肩膀,仿佛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的身影几乎完全被苏玉棠的影子所覆盖,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走。”秦嬷嬷的声音如同命令一般,简洁而有力。
五十个女子,盛装列队,踏进宫道。朱墙高耸,琉璃瓦闪着冷光。风拂过裙角,脚步轻得像怕惊了谁的梦。
一路无话。御花园的花开了,假山叠石,水声潺潺,可没人看得清。心都吊在喉咙口,只数着脚下的砖。
春华殿终于出现在眼前。
飞檐挑空,白玉阶光可鉴人。宫人垂首侍立,连呼吸都藏住了。秦嬷嬷带她们停在梧桐树荫下。日头渐高,树影薄了,热气从地砖里冒上来。
没人说话。没人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尖细嗓音撕开寂静:
“皇上驾到——”
明黄仪仗缓缓推进。昭明帝步上丹陛,面色沉静。楚皇后随其后,凤冠垂珠,端庄如画。刘贤妃、薛贵妃、白柔妃依次而行,环佩轻响,香风微动。
薛贵妃的美眸如同秋水一般,缓缓地扫过秀女们的队列。她的目光在某一处停留了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在这静谧的氛围中,帝后终于落座。整个殿前鸦雀无声,静得连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昭明帝面沉似水,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楚皇后身上,然后微微颔首,表示可以开始了。
楚皇后优雅地站起身来,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今日能得见圣上,乃是你们的福分。诸位皇子皆是贤能之士,无论你们最终入了哪位皇子的府邸,都将是无上的恩典。”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转向刘贤妃,微笑着问道:“按照顺序,理应是楚王先选。贤妃意下如何呢?”
刘贤妃起身,姿态恭顺:“皇后做主,臣妾无话。只是……”她语气一转,轻叹,“惠王殿下旧伤未愈,陛下曾许他自选。今日,可否仍由他先看?”
话落,所有人目光投向轮椅上的萧景琰。
他坐在薛贵妃下首,脸色苍白,眉目沉寂。听见自己名字时,手指在扶手上微微一蜷,又松开。
昭明帝看着他,声音低了些:“景琰,你先。”
萧景琰抬眼,眸子黑得不见底。他轻轻点头:“儿臣遵旨。”
选秀开始。
五人一组,上前跪拜。
第一组行礼毕,头垂得低低的。楚皇后问了几句家常,刘贤妃赐了朵粉绢花,薛贵妃也挑了一人留名。白柔妃笑而不语。
唯独惠王,一眼未留。
那朵赤红并蒂莲绢花静静躺在托盘里,无人触碰。
第二组,第三组……依旧如此。
苏玉棠站在队中,掌心出汗。她看得明白——萧景琰不是挑剔,他是不想选。
可秦嬷嬷给她的衣裳,楚皇后方才那句“不妨先看”,分明是把她推了出去。
轮到她这组了。
她深吸一口气,随队上前,跪地,叩首。
“臣女叩见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各位殿下。”
“抬头。”楚皇后说。
苏玉棠缓缓抬脸。阳光落满肩头,月白宫装泛着柔光,珍珠在领口微闪。她肤色如雪,眉眼清秀,却不单是美,而是有种静中带韧的气。
楚皇后看着她,嘴角微扬:“惠王,这一组,你可有中意的?”
她没问别人。只问了他。
全场目光,钉在萧景琰身上。
他终于动了。视线缓缓落向苏玉棠。
那眼神,像枯井投石,无波无澜,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玉棠心跳如鼓。可她没躲。
她忽然抬头,直视他。
不是挑衅,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坦然的决意。她眼底有光,亮得惊人,仿佛在说:我在这里。选我。
萧景琰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一下。
然后,他缓缓伸手。
越过那些粉的、蓝的、浅紫的绢花——
指尖落在那朵赤红并蒂莲上。
他拈起它。
目光仍锁着她。
片刻沉默。
他开口,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苏氏玉棠。”
“你,可愿做本王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