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龙影初现檐角冰棱滴水。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冰花。
腊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穿过雕花窗棂的万字纹,落在云峥玄色衣袍上。光斑细碎,
像没化的雪。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衣料上缓缓流动。苏清禾坐在绣架前。
指尖捏着一根蚕丝线。线是新染的蜜合色。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针尾还缠着去年冬天收的梅香——那时她把晒干的梅花碾碎,和着松烟香熏了丝线。
如今线头轻颤,香气便漫出来,淡得像一声叹息。“要幅神龙回首图。”云峥开口时,
苏清禾正将丝线穿过针眼。他的声音裹着寒气,却不刺耳。像冰面下流动的水。
紫檀木桌上的青瓷瓶插着枝蜡梅。是前几日扫雪时从院角折的。花瓣上凝着的水珠坠下来,
落在他手背上,瞬间凝成细霜。苏清禾抬眼。撞进他眼底。那是双极深的眼睛。
瞳仁颜色很浅,像盛着深冬的太湖。表面结着薄冰,底下却藏着翻涌的暗流。
她想起幼时随祖父去太湖边看渔船。老渔民说,水越清,越藏不住底里的东西。“龙形易得,
神气难绣。”她抽出绷架上的素缎。料子是杭绸,织得密。
灯光下能看见经纬里嵌着的细银线。“云先生想要什么样的龙?”云峥从袖中取出一卷古画。
卷轴是乌木的,边角包着铜片,磨得发亮。他展开画时,绢本泛黄的纹路里,
一条墨龙正从云里探出头。龙爪蜷曲,龙尾扫过水面。只是年代久远,
龙睛的朱砂已褪成淡粉,少了几分凌厉。“要活的。”他指尖划过龙睛的位置。
指甲修剪得极整齐,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常年握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要能镇住水患的龙。
”苏清禾的睫毛颤了颤。针尖在素缎上顿了顿,留下一个比芝麻还小的针孔。
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嵌进她掌心,说苏家绣坊世代守着太湖的安宁。
当年太湖水怪作祟,是先祖绣了幅《镇水图》,才让方圆百里得享太平。她接手这十年,
苏州城风调雨顺,再没发过洪水。她几乎要忘了那些浸在水汽里的传说。“定金。
”她垂下眼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骤然收紧的瞳孔。阳光落在她侧脸,
能看见细绒毛上沾着的丝线碎屑,像落了层金粉。云峥放下一个乌木匣子。匣子上雕着云纹,
锁是黄铜的,形状像片龙鳞。他打开时,里面竟泛出淡淡的蓝光。十二色丝线整齐码着,
从深海蓝到朝曦金,每一缕都裹着柔光。最中间那缕暗金在阴影里流动,
像困着一捧被揉碎的月光。“一年为期。”他转身时,衣摆扫过门槛,
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一颤。烛芯爆出个火星。“每月初三,我来取绣样。
”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苏清禾才敢抬头。阳光已移到绣架上,素缎泛着冷光。
2针下龙魂她突然发现,那缕暗金丝线在光线下,竟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小小的,
像片蜷缩的叶子。第一个月,苏清禾把自己关在绣坊。她翻遍了祖父留下的《雪宦绣谱》。
泛黄的纸页上,祖父用朱笔圈出“劈针如裂帛,滚针似流水”的句子。
她托人从北京借来故宫藏的龙袍纹样拓本。对着上面的十二章纹研究到深夜。
甚至跑到玄妙观,向道士们要了画符用的朱砂,想试试能不能调出龙睛的颜色。
可绣出的龙总像被钉在绸缎上。龙爪蜷得僵硬,像掰不开的拳头。龙尾垂落如死蛇,
没有半分摆动的弧度。最让她心焦的是龙的眼神。无论用多少种晕色,都像蒙着层雾,
看不见底里的东西。三月初三那天,春雨下得绵密。云峥准时出现在巷口。
玄色衣袍上沾着雨丝,鬓角的头发湿了几缕,贴在脸上,倒添了几分人气。他站在绣架前,
指尖悬在龙颈的位置,迟迟没有落下。苏清禾站在他身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烟味,
混着雨雾的清冽。像极了太湖边雨后的松林。檐外的春雨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
像在数着沉默的时辰。“缺了点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低了些。“龙是活物,
要有骨血。”苏清禾盯着他袖口暗绣的云纹。那些纹路用银线绣成,细得像头发丝,
却奇异地会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游动。仿佛有风从袖管里钻出来。
她突然想起幼时在太湖边捡到的龙鳞。也是这样带着细密的光泽,握在手里,
能感觉到极轻微的搏动。她卷绣样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冰凉刺骨,
像触到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石。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却像被烫过一样,
留着他的温度——或者说,是她的温度,烫在了那片冰凉上。“我会改。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低头时,看见自己的绣鞋尖沾着点泥,是方才去院子里收丝线时踩的。
云峥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得像猫。3雷雨夜龙苏清禾追到门口,
看见他的衣摆在雨巷里飘动,像一片被风吹走的云。第二个月,苏清禾换了针法。
她用劈针绣龙鬃,让每一根丝线都带着向外炸开的弧度。仿佛有风从龙的颈后吹过。
她改用盘金绣勾勒龙鳞,让金线在绸缎下游走,时隐时现。仿佛真有血液在鳞片下流动。
她甚至学着祖父的法子,在丝线里掺了点银粉。让龙身在阳光下能泛出细碎的光。
可每当暮色四合,烛火摇曳时,苏清禾总觉得那龙在盯着自己看。
它的眼神里有种不属于凡物的悲悯,像在看一个困在局里的人。云峥来的那天,
带了一瓮新酿的杨梅酒。酒瓮是粗陶的,裹着稻草。他放在门槛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尝尝。”他倒酒时,酒液在白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映得他的手指格外修长。
“去年雨水足,果子甜。”苏清禾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却压不住喉咙口的涩。
她指着龙睛的位置。那里用了三晕色,从朱红到橘黄,再到极淡的金,可依旧空洞,
像没有瞳仁的眼睛。“还是不对。”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它没有魂。
”云峥笑了。那笑意很淡,像太湖上的晨雾,朦胧里藏着说不清的温柔。
他的眼角有极细的纹路,笑起来时,那些纹路里像盛着光。“快了。”他放下酒杯,
杯底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空荡的绣坊里格外清晰。“等一个雷雨夜。
”苏清禾没问为什么是雷雨夜。她只是看着他把酒杯收进袖袋,动作流畅得像变戏法。
突然觉得,这个人身上藏着的秘密,比她绣不出的龙睛还要深。入梅后的第七天,
苏州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窗棂。雷声在头顶炸响,
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闪电撕开夜空的刹那,能看见院角的梧桐树影像鬼魅般摇晃。
苏清禾被雷声惊醒时,浑身都是冷汗。她抓起祖父留下的黄铜相机冲进院子。
那相机是德国造的,黑漆已经剥落了几块,却是祖父的宝贝,
说能留住“稍纵即逝的东西”。闪电再次撕开夜空的刹那,她下意识按下快门。镜头里,
一道银蓝色的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鹿角在电光中泛着玉色,
龙尾扫过云层时带起金红色的火花。最惊人的是它的眼睛——正回头望向绣坊的方向,
瞳孔里流转的光,像极了云峥袖口的云纹,也像极了他眼底的光。快门声被雷声吞没。
苏清禾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她看着龙影消散在乌云中,像从未出现过。
手里的相机却烫得惊人,仿佛刚接住了一道闪电。回到绣坊,她用颤抖的手取出胶片,
在暗房里冲洗。4逆鳞之触当龙影在相纸上慢慢显影时,
她突然明白该怎么绣了——那些前人画的龙都太规矩,而真正的龙,
该有打破规矩的野气。像那道闪电,想劈就劈,想走就走。接下来的六个月,
苏清禾几乎住在绣坊。她把相机里的龙影放大成六尺高的图样,贴在墙上。
每天对着光线调整丝线的颜色。龙身要用七十二色渐变,从深海蓝到雷电紫。
每一寸都要藏着光,仿佛龙是从水里钻出来,又要钻进云里去。
龙鳞得用盘金与打籽结合的技法。远看是流动的光,近看能瞧见细碎的冰裂纹,
像被雷电劈开的痕迹。龙爪要故意留几分飞白。像刚从云里探出来,还带着云的絮。
云峥每月初三来,总会带些奇怪的东西。有时是清晨的露水,装在玉瓶里。
他说“用这个浸丝线,能让线更服帖”。有时是晒干的荷叶,揉碎了装在锦囊里。
“垫在绷子下,绸缎能带着清苦的香。”有一次,他竟带来一小撮太湖底的淤泥,黑得发亮。
“掺在颜料里,龙的影子能沉在绸缎里。”他从不评价绣品,只是坐在窗边的竹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