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机扔在床上。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不属于我们的黑暗。
陈默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很紧。
晚餐安排在酒店的海边餐厅。
长桌铺着雪白桌布,银质餐具在烛光下反光。海风带来咸湿的气息,远处潮声隐约。
赵晓丽自然是主位。
她换了条更鲜艳的裙子,珍珠项链在锁骨上晃。
“来,点菜!”
她把厚重的菜单拍在桌上,声音洪亮。
“爸妈,你们尝尝这个,蓝鳍金枪鱼刺身!空运的!”
“小婷,这个和牛你肯定喜欢!”
“二叔二婶,龙虾怎么样?一人一只?”
每点一道,她就抬头看看服务员,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强调:“要最好的部位,明白吗?”
服务员恭敬点头。
菜单传了半圈,终于落到我面前。
赵晓丽的目光也跟过来。
“清辞啊,”她身子前倾,语气“关切”,“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不过有些菜可能不太合你们口味,价格也……”
她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我翻开菜单。
价格确实惊人。一道前菜抵得上普通餐厅一顿正餐。
暖暖挨着我坐,小声说:“妈妈,我想吃意大利面。”
儿童餐栏里有意面。
我刚要开口,赵晓丽已经探头过来。
“哎呀,暖暖就想吃意面啊?”
她声音很大,整桌人都看过来。
“这可不行!出来度假,怎么能就吃意面?”
她直接从我手里抽走菜单,翻到主菜页。
“服务员,给这孩子来一份……嗯,这个,海鲜拼盘!”
她指着图片上铺满龙虾、扇贝、大虾的盘子。
“小孩子长身体,得吃好的!”
然后她转头看我,压低声音,却足够让旁边人听见。
“清辞,不是我说,暖暖这么瘦,是不是家里平时吃得太省了?”
“孩子营养可不能马虎!”
陈默放下水杯。
玻璃杯底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
“大嫂,”他声音平静,“暖暖想吃意面,就点意面。”
赵晓丽一愣。
随即笑起来,摆摆手。
“二弟,你这就不懂了!孩子懂什么?就得大人给拿主意!”
她直接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根本不再看我们。
“就这么定了!海鲜拼盘!我们家不差这点钱!”
服务员记下,转身走了。
暖暖低头玩着餐巾,没再说话。
菜一道道上来。
赵晓丽热情地给公婆夹菜,声音洋溢着“孝心”。
“爸,您尝尝这个!妈,这个嫩!”
她儿子在旁边大声吵着要喝果汁,她把一整瓶鲜榨橙汁推过去。
“喝!管够!”
席间话题自然转到孩子。
赵晓丽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角,开始她的“演讲”。
“我们家浩浩,明年就要转去国际学校了。”
她语气自豪。
“一年学费三十万,但值啊!全英文教学,外教都是剑桥牛津毕业的。”
“以后爬藤,去常春藤,路子都铺好了。”
伯母羡慕地叹气:“赵晓丽真是会培养。”
“那当然,”赵晓丽腰板挺直,“教育是最不能省的投资。”
她目光一转,落到暖暖身上。
“对了,暖暖在哪儿上学来着?”
我看着她。
“公立,实验小学。”
“哦——”她拖长声音,点点头。
“公立也不错,打基础嘛。”
她话锋一转。
“不过女孩子,其实也不用太拼学历。”
“学好打扮,培养气质,将来嫁个好人家,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她说得理所当然。
“像我,虽然没读多少书,但嫁给你们大哥,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也挺好?”
陈婷立刻附和:“大嫂就是榜样!”
伯父抿了口酒,点头。
“是啊,女孩安稳点好。像赵晓丽这样能帮夫家,也是本事。”
他看向陈默。
“老二,你也得劝劝清辞,别太要强。女人嘛,重心还是得放在家庭。”
陈默拿起餐刀,慢慢切着盘里的鱼。
刀锋划过瓷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他切得很慢,很仔细。
然后叉起一块,放进嘴里。
咀嚼。
吞咽。
全程没有抬头,没有说话。
赵晓丽看着他,嘴角撇了撇,但没再继续。
晚餐进行到尾声。
服务员送来甜点单。
赵晓丽大手一挥:“每人一份招牌熔岩蛋糕!我请!”
她看向我,笑容灿烂。
“清辞,你们也尝尝!平时舍不得吃吧?”
我没说话。
陈默放下叉子。
金属碰撞瓷盘,又是一声轻响。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赵晓丽。
眼神很平静。
但那种平静里,有种让人发冷的东西。
赵晓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时,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
“女士,您的账单。”
赵晓丽接过,扫了一眼,眉毛都没动。
她从包里掏出信用卡,递给服务员。
动作潇洒。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我。
声音洪亮,笑容满面。
“这顿算我的!”
“清辞——”
她故意顿了顿。
“下次等你们发财了,再请我们吃好的啊!”
服务员刷完卡,把账单和卡一起送回来。
赵晓丽签了名,把账单随意往桌上一丢。
纸页翻动。
最后一行,总金额的数字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她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在说:
看清楚了。
这才叫生活。
而你们,
不配。
酒店的精品廊灯火通明。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与这座海岛格格不入的昂贵。
赵晓丽走在最前面,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这家店我熟,”她回头对簇拥着的亲戚们说,“上次来买了个包,经理还给我打了折。”
她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冷气混着皮革与香氛的气息涌出来。
店员显然是认识她的,立刻迎上来,脸上是训练有素的热情。
“赵女士,欢迎再次光临。”
赵晓丽矜持地点头,目光在店内扫视。
“新款到了吗?”
“刚到一批,我拿给您看。”
两个店员围着她,捧出几只**款手袋。亲戚们发出低低的惊叹,陈婷更是眼睛发亮。
“大嫂,这个颜色好适合你!”
赵晓丽拿起一只,在镜子前比了比。
“还行,”她语气随意,“先放着,我一会儿再看。”
她像女王巡视领地,在店里慢慢踱步。
我们落在最后。
暖暖拉着我的手,好奇地看着橱窗里闪烁的珠宝。
“妈妈,那个好看。”她指着一枚胸针。
蝴蝶造型,镶着细碎的蓝宝石,在射灯下像一滴凝固的海。
我低头看了看标签。
五位数,美元。
“看看就好,”我轻声说,“不适合在这里戴。”
暖暖懂事地点点头,却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时,赵晓丽走了过来。
她显然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哟,暖暖喜欢这个?”
她声音扬起,带着夸张的惊讶。
随即笑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笑。
“清辞,孩子喜欢就让她多看几眼嘛。”
“反正——”
她拖长声音,目光落在那枚胸针上,又落回我脸上。
“看看又不要钱。”
店员跟在旁边,闻言也露出一个克制的、了然的微笑。
陈默站在几步外,在看一副袖扣。他背对着我们,肩线绷得很直。
暖暖往我身后缩了缩。
赵晓丽却来了兴致。
她拿起那枚胸针,捏在指尖,对着光转了转。
“是挺好看的,”她说,然后看向我,“不过清辞,这牌子,一枚胸针抵得上普通人家一个包了。”
她摇摇头,把胸针放回去,动作带着惋惜。
“让你们破费,我也不好意思。”
“这样吧,”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我让浩浩把他那个玩具胸针送暖暖,小孩子嘛,有个亮的就行。”
陈婷在一旁捂嘴笑。
伯母轻声说:“赵晓丽就是心善。”
我站在原地。
看着柜台玻璃上反射的、赵晓丽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
看着店员那克制的、礼貌的鄙夷。
看着暖暖紧紧抓着我的手。
然后,我伸手。
拿起了那枚胸针。
蝴蝶翅膀冰凉,宝石棱角硌着指尖。
“包起来。”我说。
声音不大。
但在安静的店里,足够清晰。
赵晓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懂。
“什么?”
“包起来。”我重复了一遍,把胸针递给店员。
店员也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晓丽。
赵晓丽终于反应过来。
她嘴角扯了扯,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清辞,真买啊?”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反而更刺耳。
“没必要为了面子……”
“嫂子,”我打断她,“给女儿买个礼物,需要理由吗?”
她被我噎住,脸色变了几变。
随即,她抱起胳膊,下巴微抬。
“行,你买。”
她退开半步,做出“请便”的姿态,但眼神里全是等着看好戏的嘲讽。
“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买。”
店员拿着胸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收银台。
“女士,请问如何支付?”
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卡。
黑色的。
哑光质地,没有任何logo,只有角落一个极细微的、凸起的星芒印记。
递过去。
店员接过,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的动作停了。
彻彻底底地停了。
她盯着那张卡,眼睛一点点睁大。
手指开始发抖。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脸上的职业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震惊。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又咽了口唾沫。
然后,她双手捧着那张卡,身体弯成九十度。
声音颤抖,却用尽了全部力气,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尊……尊贵的星耀黑卡持有人!”
鞠躬。
更深地鞠躬。
“您在本集团全球所有门店消费,均将计入您的专属权益账户,无需进行任何支付!”
她几乎是在喊。
“我们将立刻为您安排专属包装,并派送至您指定的任何地点!”
“请……请您稍等!”
她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倒退着快步离开柜台,冲向后面的办公室。
整个店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空调的出风声,背景音乐,门外隐约的海浪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令人耳鸣的安静。
赵晓丽还抱着胳膊,站在原地。
她脸上的嘲讽,像一层劣质的粉,正在迅速地龟裂、剥落。
她张着嘴,眼睛死死盯着店员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回来盯着我。
嘴唇在抖。
“什……什么卡?”
她声音尖利,破了音。
“假的吧!你们看清楚!肯定是假的!”
她冲着收银台方向喊,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其他店员也都站在原地,表情惊疑不定,彼此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动。
亲戚们全懵了。
陈婷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
伯父伯母互相抓着胳膊,眼睛瞪得像铜铃。
陈默转过身,看着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深,像终于等到了什么。
这时,店经理从后面办公室冲了出来。
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他径直跑到我面前,同样是一个深深的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