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剧痛,让陈舟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荡然无存。他僵坐在床上,月光如霜,将他脚踝上那截诡异的锁链映照得无比清晰,那“廿九”二字,更像是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猛地伸手,用指甲去抠、去掐那锁链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指甲划破了表皮,渗出血丝,但那锁链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丝毫磨损。它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与他脚踝的骨肉、乃至与他的“存在”本身融为了一体。那冰冷的触感是如此真切,提醒着他这绝非幻觉。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他跌跌撞撞地跳下床,冲到厨房,抓起一把厚重的砍骨刀。深吸一口气,将脚踝架在厨房粗糙的水泥台面上,心一横,举刀便朝着锁链狠狠砍去!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反震力让陈舟手臂发麻,砍骨刀差点脱手飞出。他定睛看去,心头更沉——锁链上连一道白印都没有留下,反而是厚重的砍骨刀刃,崩开了一个明显的缺口。
他不信邪,又翻出钢锯、钳子……所有能找到的工具,轮流试了一遍。结果无一例外,全是徒劳。那锁链看似拇指粗细,其坚硬程度却超乎想象,凡铁根本无法损其分毫。它就像一个无形的枷锁,物理手段对其完全无效。
汗水混合着之前未干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捞尸多年,他见过各种诡异的场面,也懂得一些粗浅的辟邪法门,但眼前这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忽然,他想起爷爷留下的一个旧木箱,里面有一些据说年代久远、或许有用的物事。他冲回房间,从床底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打开后,里面是几本纸张发黄脆弱的线装书,一些画符用的朱砂、黄纸,还有一小瓶颜色暗沉、据说是黑狗血混合了其他材料的液体。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按照记忆中爷爷偶尔提过的、对付阴邪缠身的方法,将朱砂混着黑狗血,在黄纸上飞快地画下一道“斩煞破邪符”。笔走龙蛇,虽然生疏,但符胆勾勒完成的瞬间,那黄纸似乎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灵光。
陈舟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将符纸啪地一声拍在脚踝的锁链上,口中念念有词,是爷爷教过的驱邪咒。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并未出现。符纸贴在锁链上,那丝微弱的灵光如同被黑洞吞噬般瞬间熄灭,黄纸本身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脆化,最后化作一撮灰烬,从锁链上飘落。而那锁链,连温度都没有改变一丝,依旧冰冷刺骨,上面的符文在月光下幽幽闪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绝望,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彻底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脚踝上的锁链。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它想要什么?那“廿九”又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二十九天?还是……第二十九个月圆夜?后者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必须找人问问!必须弄清楚这玩意儿的来历!
一个名字猛地跳进他的脑海——陈国学,他的叔叔。
陈国学是他父亲那一辈里唯一的读书人,如今在省城一所大学里担任民俗学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学痴。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钻在故纸堆里,研究各地奇闻异事、民间禁忌、神秘传说。家里人都觉得他有些不着调,但此刻,陈舟能想到的、可能对这类诡异事物有所了解的人,只有他了。
天色刚蒙蒙亮,雨后的清晨透着沁人的凉意。陈舟再也无法忍受等待,他换上一身能遮住脚踝的长裤,发动那辆破旧的皮卡,朝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他精神高度紧张,脚踝处那冰冷的束缚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处境的危险。
城市的喧嚣与江边的孤寂截然不同,但陈舟无心感受。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叔叔任教的大学,径直闯进了文学院那栋爬满常青藤的老楼,敲开了三楼尽头那间挂着“民俗文献研究所”牌子的办公室门。
门没锁,陈舟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很大,但几乎被书籍淹没了。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地上也堆着一摞摞用牛皮纸捆扎的书山稿纸。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微尘。
陈国学教授就埋在这片书的海洋中央,伏在一张宽大的老式红木书桌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对着一片残破的龟甲拓片蹙眉沉思。他年近六十,头发花白而稀疏,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浑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学者气息。
听到动静,陈国学抬起头,看到脸色苍白、眼带血丝的陈舟,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小舟?你怎么这个点儿跑来了?脸色这么难看,又遇到什么‘脏东西’了?”他对这个侄子的职业心知肚明,语气里带着一丝见怪不怪的关切。
陈舟没有寒暄,他反手关上门,直接走到书桌前,拉起右边的裤脚,将脚踝暴露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
“叔,你看看这个。”
陈国学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漆黑、缠绕着诡异符文的锁链上时,他脸上的松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骇!他“嚯”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个老人,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他凑近前去,几乎把脸贴到了陈舟的脚踝上,死死盯着那锁链,特别是那些蠕动的符文,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指抬起,想去触摸,却又像害怕触电般猛地缩回。
“这……这是……锁……锁魂链!”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这东西……这东西竟然真的存在!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只是古籍里的臆想传说!”
“锁魂链?到底是什么东西?叔!”陈舟急声追问,叔叔的反应让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
陈国学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回椅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桌上的茶杯,也顾不上冷热,猛灌了一口,才勉强稳住心神,但脸色依旧惨白如纸。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在回忆极其久远而恐怖的信息:“我早年研究《幽明录》的孤本残篇,里面有过零星记载……说这不是人间的刑具,甚至不是阳间之物……而是源自幽冥地府的法器,极其阴毒罕见……”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它的作用……是专门用来锁拿那些罪业滔天、或是怨气极重、执念深到连阴司审判都一时难以化解的凶魂厉鬼!缠于尸身之上,是为了将其魂魄死死禁锢,令其永世沉沦,不得超生,以免其为祸阴阳两界……”
陈舟的心跳几乎停止。
陈国学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住陈舟:“而它若是离奇缠上了生人……那便是世间最恶毒、最无解的诅咒之一!生人之魂魄,会与那凶魂产生诡异的联系,成为它在阳世的‘替身’或‘引路人’!这锁链缠的不是你的脚,缠的是你的命,是你的骨!它会像水蛭一样,不断汲取你的生机阳气,折磨你的神魂,直到……直到你满足那凶魂最后的夙愿,帮它了结那段至深的怨念……”
“或者……”陈国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哀,“直到你的阳气被吸干,魂魄被它同化、拖走,彻底成为它的一部分,坠入无边幽冥!古籍上记载,被此链缠身者,从未有过善终!”
“没有办法解开吗?任何办法?”陈舟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陈国学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据我所知……无解。至少,记载上是这么说的。此链因怨念因果而生,除非化解其根源,否则外力难侵。它既是‘锁’,禁锢凶魂与你;也是一种‘引’,会逼着你,不得不沿着那条由怨念铺就的血路走下去,直到终点……或者,你的终点。”
他的目光落在陈舟脚踝的锁链上,看着那“廿九”二字,哑声道:“这……是给你的期限吧?以月圆为节点?”
陈舟面色灰败,沉重地点了点头。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
从叔叔的办公室出来,陈舟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城市的阳光明媚,车水马龙,但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周身被冰冷的绝望和未知的恐惧紧紧包裹。他拒绝了叔叔留他吃饭的好意,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消化这可怕的信息。
回到江边小屋,已是傍晚。他筋疲力尽,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极限。胡乱塞了几口东西,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对策,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没有脱鞋,就和衣倒在了床上,几乎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意识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后,他开始了那个“梦”。
一个无比清晰、身临其境的“梦”。
在梦中,他不再是陈舟。他变成了一个叫“沈渊”的年轻男人。周围的景象温暖而明亮,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客厅,墙上挂着喜庆的彩带,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充满笑意的脸庞。一个面容慈祥、两鬓斑白的老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旁边,一个眉眼温柔、气质娴静的女人正微笑着看着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咿呀学语的胖娃娃……空气中弥漫着蛋糕的甜香、酒菜的香气,还有浓浓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幸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充斥着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这美好的画面如同玻璃般骤然破碎!
冰冷!黑暗!窒息!
无边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他,拖拽着他不断下沉。浑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肺叶像要炸开。沉重的铁链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勒得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视线所及,只有无尽的、令人绝望的幽暗水色。
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前一瞬,一个模糊而充满极致怨毒的声音,像是贴着他的耳膜,又像是直接从他脑海深处响起,一字一顿,冰冷刺骨:
“青……浦……镇……二……十……年……前……的……债……该……还……了……”
“嗬!”
陈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窗外,天色微明,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大口喘着气,梦境中的温暖与幸福,与最后的冰冷窒息和怨毒诅咒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右脚踝。
锁链依旧冰冷地缠在那里,但似乎……那冰冷的触感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郁和沉重。那是属于沈渊的情绪吗?
“青浦镇……二十年前……”他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恐惧依旧存在,但经历了极致的绝望后,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反而从他眼底慢慢升起。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这锁链,这诅咒,还有那个叫沈渊的男鬼,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关键,就在这个“青浦镇”,就在那“二十年前的债”里。
他必须去!他没有选择。
陈舟掀开被子,走下床。脚踝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能听见的摩擦声。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在晨曦中缓缓流淌的江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既然躲不掉,那就去面对。他倒要看看,这“锁魂链”和那“二十年前的债”,究竟能把他怎么样。
青浦镇,他去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