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疤,就算肉烂了,血流干了,那道印子也还在。我和姜凝的记忆,就是这种。我以为,这辈子,除了死亡,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东西比死亡更残忍,它叫遗忘。它不是让你消失,而是让你站在你最爱的人面前,她却像看一个陌生人。
车祸来得很突然,像夏天午后的一场雷阵雨,毫无征兆,却能浇透你整个人生。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世界还是完整的。等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的世界就碎了,碎得像被车轮碾过的玻璃,每一片都扎着我的心脏。他们说,为了救她,我必须同意一场荒唐的扮演。我得亲手把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推到另一个人身边,然后站在阴影里,对她说,你好,我是你丈夫的弟弟。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在找我。
消毒水的味道很浓,呛得人鼻子发酸。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一步就站住了。
病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她偏着头,正看着窗外。窗外有棵老樟树,叶子绿得发黑,阳光漏下来,在窗台上投下碎金一样的光斑。
听见开门声,她转过头来。
那张脸,我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掌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可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干净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姜凝。”我开口,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干棉花,声音又哑又涩。
她的视线很轻,从我脸上一掠而过,没什么停留。然后,她看到了我身后的人。
我弟弟,秦屿。
就在那一瞬间,她眼睛里那片干净的茫然,像是被点亮的灯泡,瞬间就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一种雏鸟看见归巢父母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依赖。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了,捏得我喘不过气。
我看见姜凝对着秦屿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还扎着留置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用一种柔软又带着点委屈的声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她说:“老公,我这是在哪儿?”
时间好像停了。
秦屿穿着一身白大褂,今天他值班,接到电话就从楼下手术室冲了上来。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个被钉住的木偶。
走廊的灯光是惨白色的,透过门缝照进来,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在地上扭曲着,像一场无声的怪诞剧。
我看着我的妻子。她对我视而不见,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亲弟弟。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
我掏出来,是主治医生发来的消息。
“秦先生,来看一下最终诊断报告吧。”
我没动,眼睛还盯着姜凝。她见秦屿不说话,有些急了,又喊了一声:“老公,我头好痛,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待在医院。”
那声音,软软的,带着撒娇的尾音。
是她以前对我才会用的语气。
秦屿的脸色比墙壁还白。他求助似的看向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转过身,关上了病房门,把那声“老公”隔绝在身后。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回声都带着凉意。
医生办公室里,烟味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更难闻了。
张医生把几张CT片子插在灯箱上,指着一处模糊的阴影。
“秦先生,你看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和情感无关的科学事实。
“姜女士大脑前额叶皮层有挫伤,海马体也受到了冲击。这导致了她严重的认知障碍和记忆错乱。”
“简单来说,”他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她现在的记忆,停留在了大学时代。而且,她把事故后第一个看到的、并且给她强烈安全感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第一个看到的人。
车祸发生时,秦屿的医院是最近的。他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穿着白大褂,给了她专业的急救。
所以,是医生身份的秦屿,给了她安全感。
“能治好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记忆恢复是世界性难题,我们没法给你保证。”张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同情,“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现在最危险的是,不能强行纠正她的认知。她的大脑现在像一个精密的、但已经出现裂痕的瓷器。任何强烈的**,比如告诉她认错人了,都可能导致裂痕扩大,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损伤。最坏的结果……”
他没说下去,但我懂了。
植物人。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像一面破鼓。
“那……我该怎么办?”
“顺着她。”张医生说得斩钉截铁,“为了她的安全,目前只能顺着她。让她觉得,她认知里的一切都是对的,是安全的。我们需要给她的大脑创造一个绝对稳定的恢复环境。”
“顺着她?”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舌头都有些打结,“你的意思是……让我弟弟,假扮她老公?”
张医生沉默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
我走出办公室,秦屿正等在走廊尽头,靠着墙,低着头,手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他看到我,站直了身子,把烟塞回烟盒。
“哥……”
“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眼圈是红的。
“哥,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我打断他。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一场没有凶手的灾难。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就……这么办吧。”
“什么?”秦屿猛地抬起头。
“我说,就按医生说的办。”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姜凝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