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颜是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中醒来的。

像是被什么极具存在感的东西牢牢锁定了，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她猛地睁开眼。

天光已从藤蔓缝隙渗入，晦暗不明。

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

而她的怀里……

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姿势，微微仰着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那双眼睛彻底睁开，褪去了昨日的涣散，显露出原本的模样——极其深邃的墨色，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眼型，却因眸底过于冷澈沉寂的光，显得疏离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但此刻，那锐利沉寂的眸子里，却掺杂着一种与他气质截然不符的……空茫和困惑。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楚倾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紧绷，那是猛兽遇到未知情况时本能的戒备。

但她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杀意。

她率先动作，神色平静地松开揽着他的手，稍稍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亲近的距离。

怀中的热源骤然消失，男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但他全部的注意力，很快被身体各處传来的剧痛和虚弱感占据。

他试图起身，却发现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艰难。

眉头死死蹙起，不是因疼痛，而是因这种彻底失控的无力感。

“你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两根，内腑受创，失血过多。”楚倾颜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乱动会让伤口再次裂开。”

男人动作顿住，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审视，开口，声音因重伤和久未进水而沙哑得厉害：“……你是谁？”

楚倾颜正拿起水囊的手微微一顿，看向他。

“不记得了？”她反问，语气平淡。

男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空茫和困惑更重，甚至染上了一丝焦躁。

他努力回想，却发现脑中一片混沌空白，除了剧烈的刺痛，什么也没有。

“……不记得。”这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难以接受的屈辱和茫然。

楚倾颜若有所思。

坠崖撞击头部，或者内腑重伤导致气血逆冲，都可能引起失忆。

她将水囊递给他，里面掺了灵泉：“先喝水。”

男人试图抬手去接，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手臂无力地垂落。

楚倾颜看着他那笨拙虚弱的样子，与前夜那丝清醒时锐利戒备的眼神判若两人。

她没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膀，将水囊口凑到他唇边。

男人身体又是一僵，似乎极其不习惯被人如此靠近和帮助。

墨黑的眸子锐利地扫过她近在咫尺的脸。

少女神色依旧平淡，眼神清正，只有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抵不过喉间烧灼的干渴，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

清冽甘甜的泉水滑过，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喉间的灼痛，连带着体内的剧痛似乎都缓解了些许。

他喝得很急，直到楚倾颜移开水囊：“重伤不宜多饮。”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干裂的唇，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水囊上，哑声问：“这是什么水？”

“山泉水。”楚倾颜面不改色地将水囊收好，自然不会透露灵泉的秘密，“你感觉怎么样？除了不记得，还有哪里不适？”

男人依言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眉头越蹙越紧：“浑身都疼……没有力气。”他再次尝试回想，头立刻针扎般剧痛起来，他忍不住抬手按住额角，脸色更加苍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放下手，抬眼看向楚倾颜，那眼神里的锐利被茫然覆盖，竟透出几分……无助？“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为何会在此处？”

楚倾颜与他对视片刻。

失忆了。

彻底忘了前尘往事，像个初生的婴孩，只剩下本能和一些基本的认知。

麻烦。

但……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一个身份不明、重伤失忆、却显然并非寻常人物的男人。

她平静地回答：“我叫楚倾颜。昨日不慎跌落悬崖，发现你重伤在此，顺手救了你。至于你是谁，为何在此，我不知道。”

男人，或者说，此刻失去了所有记忆的男人，怔怔地听着，努力消化着这简短的信息。

跌落悬崖？重伤？被她所救？

所以，他们只是陌生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妥善包扎好的伤口，那些致命的伤处此刻虽然依旧疼痛，却明显被处理得极好，他甚至能感觉到生机在缓慢复苏。

是她做的？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这荒郊野岭，不仅自救，还有余力救他，并能处理如此严重的伤势？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楚倾颜身上，带上了更深的审视和探究。

楚倾颜任由他打量，神情淡漠：“想不起来便暂时不必想。大夫说，这种情况强求反而无益，或许日后某一日便能自行恢复。”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务之急，是养好你的伤。然后，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男人抬眼看向洞口缝隙透出的天光，以及外面嶙峋的怪石和浓密的植被。

一种陌生的、脱离了掌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能去哪里？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洞内唯一的活人——楚倾颜身上。

此刻，她是他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存在，是他与这个陌生天地之间唯一的联系。

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感，在重伤和失忆的双重脆弱下，悄然滋生。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倾颜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时，他才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试探？

“……你去哪里？”

楚倾颜正低头整理着所剩无几的干粮，闻言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回家。”

家？

那应该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几乎是立刻追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我……能跟你一起吗？”

楚倾颜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墨眸里，褪去了审视和锐利，只剩下全然的空白和因这空白而产生的无措，甚至……还有一丝恳求？

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大型猛兽，收起了所有的爪牙，露出最柔软的腹部，笨拙地寻求收留。

楚倾颜的心弦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她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反问：“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不怕我是坏人？”

男人被问得一怔，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看着她，目光掠过她沉静的眼，依旧带着稚气的脸庞，还有那双替他缝合伤口、喂他喝水的手。

然后，他非常缓慢地、认真地摇了摇头。

“你救了我。”他说，语气是一种失忆后的单纯直接，“如果你是坏人，不会费力救我。”

逻辑简单，却直指核心。

楚倾颜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沉默地看着他。

男人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漂亮却茫然的眼睛里，渐渐染上一丝不安，仿佛怕被她拒绝。

他下意识地想向她靠近一些，却又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脸色发白，额角沁出冷汗。

楚倾颜看着他那副狼狈又执拗的样子，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跟着我可以。”

男人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坠入了星子。

“但得约法三章。”楚倾颜语气冷淡，“第一，伤好之前，安分待着，不准给我添麻烦。”

男人立刻点头，动作快得差点又扯到伤口。

“第二，不准问东问西。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男人再次点头，眼神专注，表示绝对服从。

“第三，”楚倾颜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那张即使苍白也难掩俊美的脸上，“给你取个名字，方便称呼。”

总不能一直“喂”或者“那个人”。

叫什么好？

她目光扫过洞外，天光渐亮，晨曦艰难地穿透崖底的雾气，带来一丝微光。

“就叫‘阿朝’吧。”朝霞的朝。

告别长夜，迎来晨光。

希望她这一世，亦能如此。

男人，现在该叫阿朝了，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异议，甚至低声重复了一遍：“阿朝……”

似乎觉得还不错。

他抬起头，看向楚倾颜，非常认真地保证：“我记住了。我会听话。”

那副样子，配上他那张极具侵略性的俊脸和一身未散的冷冽气质，有种诡异的……反差。

楚倾颜移开目光，将手里掰开的一块饼子递给他：“吃东西。然后换药。”

“嗯。”阿朝乖乖接过，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倾颜，仿佛她是这崖底唯一的光亮，稍不注意就会消失。

楚倾颜忽略掉那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开始清点物资，规划着离开的路线和回去后要做的事。

崖底的日子，因为多了一个失忆的“阿朝”，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