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西偏殿的空气,似乎永远滞重。初春那点稀薄的暖意,被高墙和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监视目光吸收殆尽,只剩下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但今天,这阴冷里,多了另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是混杂了焦糊、硫磺和某种肉类炙烤过的、若有若无的奇异臭味。这味道并非来自嬴彻那个简陋的石灶,而是随着每一次宫门开合,随着风从咸阳宫中心方向,断断续续地飘送过来,顽固地钻进人的鼻腔,提醒着某些已经发生、且正在发酵的事情。
少府火药试爆失败的后续影响,像墨汁滴入静水,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晕染开来。这几日,连日常送饭、运送柴炭的杂役内侍,脚步都比往常更轻、更快,眼神躲闪,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仿佛这西偏殿是什么沾染了晦气的瘟疫之源。连院门外那些黑冰台郎官换岗时的甲胄摩擦声,似乎都更规律、更冷漠了几分,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
嬴彻几乎不眠不休。
他的眼窝深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突出,整个人瘦得像一把随时会折断的枯柴。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胡亥来访带来的恶意和少府爆炸的消息,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像一剂猛药,将他骨子里属于理工博士的那份执拗和属于求生者的全部潜能,彻底激发了出来。
石灶几乎未曾彻底冷却过。原先那个简陋的陶罐蒸馏装置旁,又添了两个更小一些的陶盆,里面培养着不同来源的霉菌。阿黎被他指挥得团团转,小心翼翼地用煮沸晾凉的水清洗麻布,过滤那些收集来的、浑浊可疑的“霉汁”,再分装到一个个洗净的、不同颜色的陶瓶里做标记。嬴彻自己则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素帛(代价是拆了一件本就不多的里衣),反复尝试着吸附、洗脱那少得可怜的、可能存在的活性成分。过程笨拙、低效得令人绝望,完全依赖于经验和运气,与现代实验室的精密度相比,堪称原始人的巫术仪式。
失败是常态。大多数“霉汁”除了怪味,什么也不是。偶尔有几份似乎显示出一点点抑制其他腐败物生长的迹象,但也微弱得难以确定,更别提用于活体。每一次微弱的希望燃起,紧接着就是更沉重的失望。废弃的陶片、污染的布巾在角落里越堆越高,像一座座小小的、沉默的失败纪念碑。
“公子,歇一歇吧,您的手……”阿黎捧着一碗勉强能称为粟米粥的稀薄食物,看着嬴彻那双因为反复接触不明液体和各种粗糙器皿而变得红肿、甚至有些破皮溃烂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几天前,嬴彻坚持用最稀的一份“滤液”涂抹在自己手臂上一处不小心被陶片划破的浅口上,说是“试试看”。伤口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恶化流脓,但也没有神奇地迅速愈合,只是以一种缓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在结痂。这微不足道的结果,却让嬴彻眼中那偏执的光更亮了几分。
“没事。”嬴彻接过粥碗,食不知味地灌了几口,目光依旧黏在面前几个颜色各异的陶瓶上,“阿黎,你看这三瓶,G-3号,颜色最清,但之前试过,对腐肉块几乎没效果;Y-7号,浑浊,但昨天似乎让另一块腐肉的异味减轻了一点点……还有这瓶Q-1,颜色最深,气味也最……独特,我还没敢试。”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这孤绝的境地里,唯一能进行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疯癫的理性分析。“剂量,纯度,给药方式……全是问题。就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作用,用到人身上,是救命还是催命,谁也不知道。”他放下碗,用红肿的手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可是阿黎,我们没有时间了。外面的味道你闻到了吗?少府的事,瞒不住。一旦父皇认为火药是虚妄,或者……认为我带来的只有灾祸……”
他没有说下去。但阿黎听懂了,身体轻轻一颤,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涌上来的泪水憋回去。她不懂什么霉菌药汁,但她懂公子的恐惧和决绝。她默默地收拾起碗筷,又去查看石灶的火,将那点微弱的火苗维护得像守护神龛般精心。
就在这时,院门方向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郎官换岗,也不是送东西的杂役。是铠甲铿锵与脚步杂沓之声,人数不少,带着一种急促而沉凝的气势。
嬴彻和阿黎同时惊起,望向院门。
门被推开,但进来的并非黑冰台郎官,而是一队约十人的宫廷禁卫,甲胄鲜明,手持长戟,面色冷峻。他们迅速分列两侧,将庭院把守住。随后,一个穿着深色官服、头戴法冠、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快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医官模样的人,提着药箱。
那宦官嬴彻有点印象,是经常侍奉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之一,地位不低,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而疏离的表情。此刻,这表情里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九公子。”宦官站定,声音平板,没有多余的礼节,“陛下口谕:着太医署医官,为公子诊视。公子近日闭门,陛下关切公子安康。”
诊视?嬴彻的心猛地一沉。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单纯的“关怀”,还是借医官之手,探查他的真实状态,甚至……他正在进行的这些“诡异”之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庭院里那些显眼的瓶瓶罐罐和霉块原料。
“臣,谢父皇隆恩。”嬴彻压下翻腾的思绪,躬身行礼,侧身让开,“有劳二位先生。”
两名医官上前,态度倒是恭谨,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明显。他们先是仔细看了看嬴彻的脸色、舌苔,又为他诊了脉。脉象虚浮无力,是长期忧思惊惧、寝食不安加上体力透支的典型表现。一名医官的目光,落在了嬴彻红肿破皮的手上。
“公子这手……”医官微微蹙眉。
“哦,不小心碰倒器物,收拾时被碎陶片所伤,又沾了些污水,有些红肿,不妨事。”嬴彻尽量轻描淡写。
医官没有多问,只是示意嬴彻解开衣襟,看了看他的胸腹等处,又仔细询问了近日饮食、睡眠、可有何处不适。嬴彻一一谨慎作答,只说夜间多梦,胃口不佳,旧疾时有反复。
整个过程中,那领头的宦官就静静站在一旁,目光却如同最细致的篦子,缓缓扫过庭院的每一个角落。石灶、陶罐、竹管、颜色可疑的瓶瓶罐罐、角落里那堆散发着异味的东西……他看得极其仔细,脸上那恭谨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记录。
诊视完毕,两名医官低声交谈了几句,转身对宦官和嬴彻拱手:“公子乃忧思伤脾,气血两亏,兼有外邪侵扰之兆。宜静养,安神,进温补之物,切忌再劳心费力、接触秽物。”他们特意加重了“接触秽物”四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瞥过那些霉块。
“有劳先生。”宦官点点头,转向嬴彻,“公子请安心静养。陛下对公子,甚是挂念。”最后“挂念”二字,说得平淡,却让嬴彻脊背生寒。
宦官不再多言,带着医官和禁卫,如来时一般迅速地退走了。院门重新合拢,将那一队甲士的背影也关在外面,但空气中留下的紧张感,却久久不散。
嬴彻站在原地,只觉得方才医官手指搭在腕上的冰冷触感,还残留着。还有那宦官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蛇爬过皮肤。
“公子,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阿黎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那些药……那些霉……”
“发现是迟早的事。”嬴彻的声音有些发虚,方才强撑的镇定在迅速消退,“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皇帝派医官来,是疑心他装病?还是真“关切”他这工具人的健康?抑或是赵高那边吹了风,借此机会让皇帝的人亲眼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那医官特意强调的“接触秽物”,几乎是指着鼻子警告了。
他走到石灶边,看着那些承载了他全部渺茫希望的瓶罐。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他在这里殚精竭虑,试图从最原始的微生物世界里搏出一线生机,而在皇帝和那些权臣眼中,这或许不过是无法理解的巫蛊秽行,是“妖孽”的又一佐证。
“收拾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疲惫的灰烬,“把明显的东西……稍微遮掩遮掩。但不用全收起来。”他忽然改了主意,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破罐破摔的冷硬,“既然来看,就让他们看个清楚。是神迹还是秽物,有时候,只看结果。”
阿黎似懂非懂,但还是依言开始整理,将一些过于扎眼的霉块用布盖了盖。
接下来的两天,西偏殿陷入一种更深的死寂。送来的饭食倒是比往常精细了些,多了些温补的药材,但嬴彻食不下咽。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些陶瓶,或者望着高墙外一方狭窄的天空,眼神空茫。研究似乎陷入了僵局,勇气也随着那次突如其来的“诊视”而泄去了大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个人的微弱努力,在庞大的皇权与历史惯性面前,是多么可笑。
希望,仿佛风中残烛。
第三日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那股焦臭的味道似乎散去了些,但另一种压抑的氛围却在宫中弥漫。
院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面生的年轻内侍,神色仓惶。另一个,则让嬴彻和阿黎都愣住了。
那是一个宫女,年纪比阿黎大些,约莫二十出头,梳着整齐的宫髻,但发丝有些凌乱,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紧闭,被那内侍半搀半抱着,几乎无法自己行走。她身上穿着普通宫人的青色深衣,但袖口和下摆沾染了不少污渍,走近了,能听到她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声,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
“九……九公子!”那年轻内侍声音发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求公子救命!救救穗禾吧!”
“怎么回事?她是何人?你又是谁?”嬴彻惊疑不定,站起身。阿黎也紧张地靠过来。
“奴……奴是少府匠作区负责清理的杂役,叫小粟。”内侍磕了个头,急急道,“她是穗禾,是在匠作区附近浆洗房做活的。前几日……前几日晚上那声巨响后,她被派去清理……清理那片炸坏了的工棚。当时就吸了不少那怪味烟尘,回来就说不舒服。起初只是咳嗽,发热,我们都以为是染了风寒。可……可今天早上,她身上开始起红疹,高热不退,人昏昏沉沉,还说胡话……太医署的人来看过,开了药,但……但好像没什么用,刚才,她胳膊上一处旧伤疤的地方,突然肿起来老高,发红发烫,看着就要烂了似的!管事的嬷嬷说,说这是染了‘匠气’邪毒,没救了,怕传染,要把她挪出宫去等……等死!”
小粟涕泪横流:“奴与穗禾是同乡,实在不忍心……奴……奴偷偷听过几句宫里传闻,说九公子您……您懂些特别的法子。奴走投无路,偷着背她出来,绕了好些路,求守门的郎官大哥,说是公子您以前要过浆洗房的人问话,才……才斗胆闯了过来!求公子发发慈悲,看看她吧!她才十九岁啊!”他又重重磕下头去。
嬴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高热、红疹、局部感染迅速恶化……这症状,听起来极像是细菌感染,甚至可能是败血症的早期!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几乎就是死刑判决书。太医署的常规汤药,对这种严重的细菌感染,效果微乎其微。
而这个叫穗禾的宫女,恰恰是少府火药爆炸事件的直接受害者之一!
这是巧合?还是又一个陷阱?
他猛地看向院门方向。门外静悄悄的,黑冰台的郎官似乎没有阻拦?是没发现,还是……默许?甚至,是某种更可怕安排的一部分?
穗禾被小粟扶着,痛苦地**了一声,身体软软地往下滑。阿黎下意识地上前帮忙搀扶,触手所及,是一片滚烫。
“公子……”阿黎抬头看向嬴彻,眼中满是惊惶和求助。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他们眼前走向死亡。
嬴彻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看了看昏迷的穗禾,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些颜色可疑的陶瓶。G-3,Y-7,Q-1……这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用、有多大毒性的东西。用在动物身上都不确定,何况是人?用错了,立刻就是一条人命,而且会坐实他“巫蛊害人”的罪名!不用,看着这个因他间接带来的“火药”而受害的宫女死去?那他的良心,又将何安?
小粟还在不住磕头,额头已经见血。
阿黎扶着滚烫的穗禾,手在发抖,眼神却紧紧盯着嬴彻,里面有恐惧,也有一种懵懂的期待。公子这些天拼了命弄的那些“药汁”……
时间仿佛凝固了。铅灰色的天空下,破败的庭院里,是生与死、理智与情感、自保与冒险的剧烈撕扯。
嬴彻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红肿的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想起了胡亥恶意的笑容,想起了宦官巡视时冰冷的目光,想起了医官“切忌秽物”的警告,更想起了章台宫中,父皇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可是……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那些承载了无数失败和渺茫希望的陶瓶,最终,定格在那瓶颜色最深、气味最“独特”的Q-1号滤液上。这是他所有尝试中,抑菌效果相对最明显(虽然也只是相对),但也是他最没把握安全性的一瓶。他曾犹豫再三,没敢用于自己那个小伤口。
他慢慢地,朝着那个陶瓶,伸出了手。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颤抖得厉害。
“阿黎,”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去打一盆最干净的、煮沸后又晾凉的温水来。小粟,你把穗禾……扶到那边屋檐下避风处,让她平躺。”
“公子!”阿黎和小粟同时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嬴彻没有看他们,他已经拿起了那个Q-1号的陶瓶。陶瓶冰凉,里面的液体不足小半碗,浑浊暗沉,像命运的深渊。
“我没有把握。”他像是在对阿黎和小粟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判,“这可能救不了她,甚至……可能让她死得更快。”
他抬起眼,看向阿黎,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绝:“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她必死无疑。这是我的选择,后果,我来承担。”
他走到水盆边,用干净的麻布蘸着温水,极其小心地,开始擦拭穗禾那处红肿溃烂的伤口周围。脓血和污秽被轻轻洗去,露出下面鲜红糜烂的组织,触目惊心。
然后,在阿黎和小粟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嬴彻用另一块干净布巾,蘸取了少量Q-1号滤液。那液体散发出的古怪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更加明显。
他的手停在伤口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
终于,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平静。
蘸着液体的布巾,极其轻柔地,贴敷在了那处狰狞的伤口上。
微凉的触感传来。穗禾在昏迷中,似乎也因这**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嬴彻迅速用干净的麻布条,将敷料松散地固定住。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昏迷的穗禾,看着那简陋的敷料,又看向手中那个已然空了大半的Q-1号陶瓶。
他做了什么?
是把可能的希望,还是把更剧烈的毒药,送给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是把自救的微光,投射向了他人,还是亲手点燃了埋葬自己的导火索?
他不知道。
庭院里,只剩下穗禾痛苦的喘息声,和小粟压抑的啜泣声。阿黎蹲在嬴彻身边,紧紧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
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兰池宫的殿宇,也压在这一方小小的、充满了未知与恐惧的庭院上空。
那一小片浸透了Q-1号滤液的麻布,静静地贴在狰狞的伤口上,像一个沉默的祭品,又像一个微弱的、跳动着的问号,叩问着生死,也叩问着穿越者与这个铁血时代,那脆弱而危险的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