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一阵消毒水的味道里醒过来的。天花板白得刺目,窗外风掀起卷帘,影子一明一暗。
初夏趴在床边打盹,一边睡一边还抓着她的手,像抓着一根逃生绳。苏蔓动了动,
额后的疼像潮水一样慢慢涌回来。门口有人动了一下。季砚川站在光与影的边界,
手里捏着一张A4打印纸,边角被他指肚磨得有些起毛。他没有靠近,只远远地看了她几秒。
“醒了?”他的嗓音低低的。她嗯了一声,喉咙发紧,先下意识摸了摸后脑的纱布,
又下意识重新抓紧初夏的手。她想起最后一幕——那句没说完的解释,
那双她拒绝的手——胸口忽然抓紧了。“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不快也不慢地抛过去,像一块冷的石头。季砚川沉默了一秒,走到床边,
把那张纸放在床头柜上。纸上是他们签的合约,最下面,他用一支普普通通的签字笔,
在“解除条款”的空白处写了两个字:解除。他把纸对折,又对折,然后干脆利落地撕开,
一条一条,撕得很整齐。“你自由了。”他说。初夏猛地醒过来,一下子坐直:“你干嘛?!
”“合同解除。”他把碎纸条放进旁边的垃圾桶,“她可以不再卷我的麻烦,
也不用再扛我的脾气。”“我什么时候‘扛’过你?”苏蔓冷笑,笑到一半又有些心慌,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吧?”“我说过,会有公告。
”他还是那样的平稳,“但我的身份,跟你没有关系了。”他转身要走,
步子却在门口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像陈述事实般说:“姜水在保温杯里。凉了就倒掉,
别喝。”停了停,又补了一句,“……后脑怕冷。”门轻轻合上。
碎纸条在垃圾桶里安静地躺着,像一排小小的墓碑。“他就这么走?”初夏瞪大眼睛,
“也太……哎,蔓蔓,你别哭啊——”“我没哭。”苏蔓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烫,
鼻子酸得厉害,“我只是……不舒服。”“他撕合同,是怕再连累你。
”初夏把保温杯递过来,姜水的甜辣味顶得人差点咳出来,“蔓蔓,
你仔细想想——安森、一哲、赤影,他们像演员吗?他们像收了钱来陪他演戏的人吗?
”苏蔓没有回答。她靠在枕头上,闭上眼,脑海里一格一格翻过来:洗衣机坏了,
他蹲在电井里,手电的光照得他侧脸很瘦;夜里小夜灯的橙光下,
他把漏风的窗缝塞纸;她被推倒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冲过来,
那种不容置疑的“我先”……还有,他明明抠门到每顿饭的油盐都要记账,
却把老人孩子的临时安置费算得一清二楚,自己一句抱怨也没有。
她忽然觉得胸腔里那股硬硬的东西软了一下,
又硬回去:“说不定他们只是……只是对他忠诚。”“对啊,对他忠诚。”初夏叹气,
“你愿意听故事吗?不是他讲的,是他们讲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安森端着一袋水果,
整个人怯怯的,像做错事的熊孩子。后面是一哲,背着电脑包,赤影站在廊灯底下,
两手空空,神情如常。“你们来干嘛?”苏蔓扭过头,“看笑话吗?”“我们来挨骂的。
”安森抢先承认,眼眶却红,“也来……打小报告。”“谁的小报告?”她冷。“川哥的。
”安森把水果袋搁下,凑近小声,“他现在还想当好人,我们当坏人呗。”“安森。
”赤影提醒。“我知道分寸。”安森摆手,
“我就说几个不机密的——你还记得你刚搬进来的那天,空调坏了吧?川哥自己去翻零件,
修了两小时。后来晚上你睡着了,他把空调又关了,怕费电。第二天他去市场,
把你爱吃的那家鸡蛋糕的电话记下来,问了打折时间;你说你喜欢喝热一点的姜水,
他就去换了一个能保温更久的杯子。你说他抠门,他确实抠,
但你知道他有多久没对谁这么‘破例’了吗?”“破例?”苏蔓嗤笑,
一句好听的话穿不过她心里的刺,“你们谁不破例?你们整天在他酒吧吃白饭呢。
”“不是这个破例。”安森认真起来,“有一次,
一个地产商给他开了个价——把你们那栋旧楼置换到城北新盘,楼型更好,
折算下来他能净赚一套整层。他拒绝了。因为那家新盘的业主结构复杂,老人孩子多,
你说你不想离老街太远。他说,‘她不喜欢’。”“别说了。”赤影打断,“说数据。
”一哲把电脑打开,点了几下:“这是过去三周的监控日志。”屏幕上是冷冰冰的清单,
时间、地点、设备号,一列列排得工整。“你看到的是我们做事的一个角,
但你没看到他每天凌晨两点以后都在干什么。他把两条街的摄像头抓了,每天复盘。
那天你接到‘新天地’的诈骗电话,
是他先告诉我关键词‘最近倒闭’;他把你家的车牌加入了白名单,
保护你的行车轨迹不外泄;你的名字被放进了我们的风险词库,
只要出现‘投资/联姻/报警’相关热词,我们就会第一时间收到警报。”“他不信任我?
”苏蔓抬起眼。“他不信任世界。”一哲平静地纠正,“但是他信任你。
他只是……不太会说话。”赤影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你是唯一让他失控的人。你看到了。
”那一秒,病房的窗帘被风往里鼓了一下,光翻了个面,照亮赤影的侧脸。
她那双一向冷静的眼睛里,罕见地有一点温度。“他到底是谁?”苏蔓问。“这题,
应该由他答。”赤影看向门口。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没有人端水果,也没有电脑。
季砚川站在门外,像每次来收房租那样站得端正,又没有那么端正。“能聊两句吗?”他问。
“你已经撕了合同。”苏蔓说,“我们再聊,算什么身份?”“单纯地,算我求你。
”他很坦白。初夏“咳咳”两声,识趣地拉着安森一哲出门。赤影最后看了季砚川一眼,
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带上。病房静下来,只剩掉在托盘上的汤匙不小心碰过来的轻响。
“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面摊。”季砚川开口,语速很慢,“是在你订婚宴的那天,
我在那家酒店后厨的人货通道,谈一笔酒水供应。有人把一箱香槟倒了,玻璃碎在地板上,
你穿着礼服,单手提着裙摆,从那边走,脚步很快,很怕踩到。你抬头,看了我一眼,
像溺水的人突然冒出水面喘了一口气。”苏蔓愣住。“后来你出现在老街。”他继续,
“我其实已经认出你。你站在嘈杂里,像一朵被摆错地方的花,显眼得不合时宜。
我本来不想招惹你。”他苦笑一下,“因为我知道,麻烦会跟着你来。”“那你为什么答应?
”她逼着自己问出口。“因为你说的话,太像我年轻时候对自己说的话了。
”他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白皙的指节握着被子,“‘我的人生不需要被任何人安排。
’——那时候我父母刚走,**打零工收房租,每天记账记到凌晨,
唯一的愿望是‘不要被任何人安排’。我以为这愿望只属于穷人,后来发现它也属于你。
”他停顿,“我答应你的假婚姻,是为了挡子弹,不是为了骗你。我隐瞒身份,
是因为我的名字一旦抬出去,真正的子弹会更多。
”“那你对我……”她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听不见地补完,“是真的?”他看着她,
认真得像在看一份要签字确认的文件:“是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是。
是看你在阳台上笨拙地手洗衣服,
又不肯认输;看你被人当众质问时背还挺直;看你抱着孩子跑去会所,
脚踝都红了也不说疼;到后来,你躺在楼梯口,我突然——”他的手握紧了一下,
“我突然很想把全世界都往后推一步。”空气像被擦亮了一瞬。苏蔓没有说话,
指尖却在被子里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我做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他把目光移开,
声音又回到那种平稳,“我也在担心,有一天你知道了,会觉得一切都是安排。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你选择。”“选择什么?
”她抬眼。“选择我。”他目光直直地投过来,
绕过身份、绕过契约、绕过她胸前厚厚的委屈与骄傲,“不是附庸,也不是赎金。
我们平等地算账,你骂我抠,我认;你花钱,我出;你有话骂,我听——但我们不骗。
”病房很久都没有人说话。苏蔓把头偏过去,看着窗外那棵医院里的树,
风吹得它一叶一叶地翻背面。她忽然觉得,心里的那口硬石头终于裂了一个小口。
“我需要一点时间。”她说。“嗯。”他点头,站起身,“我在外面。随叫随到。
”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身,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放在床头柜上:“姜糖。很便宜,
但暖。”那是从他酒吧收银台旁边的小玻璃罐里常备的那种,包装纸皱皱巴巴的。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