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志

离经志

主角:易欢柳璟
作者:闲庭

离经志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0-09

“喂!你方才明明可以断本宫的子,为什么不断?!你都让了多少次了?!莫当本宫是瞎子!”易欢简直要掀棋盘了,支班的声音远远响进来:“……三郎君可有吩咐?”

“没你的事!”易欢没好气地往外喊了一声,转头继续怒道:“你简直放肆!老师跟我下棋都从不让我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被小看了吗?!

棋盘对面的柳璟只来得及伏地谢罪,还没来得及辩解,两人便都听到了通报声,原是容仪来了。

“你坐好!”说罢,易欢捋了捋袖口的褶皱,自己起身迎了出去。容仪进来后便看到自家徒儿一脸无辜茫然,看了看那局残棋,想到自己未进来时听到的动静,了然,无奈笑道:“阿璟下棋向来都是这样的路子,三郎君不妨再试试。”

易欢不好拂了容仪的面子,只得憋着气坐下,继续下棋。可怜柳璟还一脸惶恐,不过还是定下心来继续。容仪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易欢看着面前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子了。

然而……

易欢看了看手里还剩下一枚子的柳璟,后者脸上写满了无辜和茫然。

“……”

易欢再次陷入了沉思。

原来……是这么个路子……

什么……玩意儿……

容仪哈哈一笑,道:“这也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便不再叨扰三郎君了,告辞。”

易欢本想说老师你先回去吧,让这小子留下!然而话未出口便想到了平民是不能拥有随意出入皇城的权力的,柳璟想要在皇宫中走动,便只能是以容仪弟子的身份跟随其左右。况且自己这儿伙食全素,估计人家也吃不惯。便放人了。师徒二人走后,支班进来想要收拾棋局,易欢挥手道:“不必了,你去传膳吧,本宫再看一会儿。”支班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各种精美菜肴就端了进来,易欢看都没看一眼,盯着那棋局琢磨,直到支班提醒他菜快凉了,才不情不愿地动筷子。

虽然茹素,不可见荤腥,但素食做法花样也很多,加上御厨手艺独到,这些菜也算是很不错了。但到底是已经吃了十三年,再多的花样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易欢如往常一般吃得并不多,动了几筷子就不想吃了,勉强把饭粒给拨完,就让人撤了下去。正准备再去琢磨那棋局,眼角余光忽然看见一物,拾起,原是柳璟带来的那个木椟,易欢打开看了看,里面是空的,原先的鸡子嘛,现在在他肚子里,壳被柳璟包在帕子里带出去了。现在这木椟里只有一块折叠得边角整齐的细布。

已近晌午,窗口透入的光线已让室内明亮了不少,易欢看了看,发觉那细布上似乎隐隐透出墨迹。

嗯?

易欢手指一动,把那块细布挑了出来,抖开了一看,眼睛一亮。

那细布也就比帕子略大些,上面细细密密地绘满了屋舍街道和来来往往的人,沿街都是摊贩,上面的人与物都是简单几笔勾勒出形容,连五官都没有,谈不上画技高绝,却处处都能看出人情味,也算是别致。

这是那小子画的?

易欢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有点好奇,又有点向往。

他知道程地什么地方繁华,什么地方贫瘠,但他从来没有看过。他现在有那么一点点被软禁的意思,只能在皇城内行动,但是他在宫中并不受待见,所以很少出去,基本上一年到头都待在含霜宫。

等下次他来了,再问问他吧。

易欢小心地把那细布重新叠好,放回木椟中。

翌日。

易欢本还琢磨着,怎么开口让容仪把柳璟带来才不会显得突兀,结果没想到容仪这次也带了柳璟来。

易欢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柳璟的到来而有什么惊喜。倒是容仪看了他几眼之后,笑道:“三郎君这般形容严肃,看来心情很好。”

易欢:“……”

行行行,他的错他的错,不该不自量力在老师面前装的。

易欢真想一巴掌拍自己脑门儿上,不过幸运的是柳璟看起来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微微笑着听易欢和容仪讲话。

容仪待了没一刻钟的功夫,就走了,依旧是留下柳璟跟易欢作伴。易欢咳嗽一声,取出那个木椟,递过去道:“你昨天落下的。”

“啊,多谢三皇子。”柳璟接过去,看也没看就袖起来了,易欢瞥了几眼,有点想问那画的事儿,但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罢了,知道又怎么样,又不能亲眼去看,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两人又下了一局棋,依旧是在柳璟只剩下一枚子的时候易欢就无子可下了。又磨了几局,结果并没有什么差别。易欢便有点自暴自弃,兴致索然。柳璟转身透过窗口见外面已天光大亮,但还未到热的时候,柳璟几下把棋子理了,道:“三皇子,出去走走吧。”

说实话易欢并不想动,但也不想拒绝柳璟,就跟着出去了。柳璟只是带着易欢在含霜宫里走,含霜宫很大,但是没什么人,只有一些洒扫的内侍宫婢。易欢本想让支班跟上,但柳璟说不必,便也由着他,虽然易欢不咋认识路,但自己宫里也不至于丢了。不过走了一会儿,易欢发现一件诡异的事情——柳璟怎么感觉路很熟的样子?

“你认识路?”易欢疑惑道。

“听师父描述过一些,便记住了。”柳璟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易欢作为一个十三年了连自己宫里的路都没咋摸清楚的实力派路痴,表示十分嫉妒这种能力。

不过……

易欢看着柳璟的眼神有些古怪起来了。

之前他倒是没有好好看过柳璟的脸,眼下四处明亮,他一转头就能看见柳璟的侧脸。怎么说呢……柳璟五官细致,皮肤很白,嘴唇薄薄的,却又是淡淡的桃花色,虽不女气,却怎么看怎么像……施了脂粉……

脂粉……

易欢眉毛抽了抽,忍不住瞄了柳璟好几眼。柳璟也注意到了,竟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叹口气,无奈道:“三皇子,草民天生如此面相,没有涂脂抹粉。”

易欢:“……你怎么知道的?很多人都这样说过吗?”

“是,基本上每个人都会这么问。”

易欢:“……”

也对……长成这样不被问才是见鬼……

柳璟似乎并不在意这种误解,笑了笑,道:“而且有一次,草民试着用了些脂粉盖住了唇色,见到草民的人,反而都不认为草民用了脂粉了。”

易欢淡淡道:“面对自己不熟悉的人时,眼睛看到的虽然浅薄,但也最可信。”

柳璟莞尔,未再多说。

柳璟驻足时,两人已是走到了含霜宫中的一处小湖,是人工挖凿的,易欢已经不记得这湖叫什么了。此时正值初夏,满池菡萏,有几朵已经绽开了,有淡淡的清香。

柳璟似乎早有预谋,微微一笑,道:“三皇子,这菡萏草民可以摘几支么?”

易欢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道:“你想摘就摘吧。”说着,正想叫几个内侍过来摘,结果柳璟已经先一步跑下去了,不一会儿就捧着两支将开的菡萏走了回来,衣襟袖口上都沾了些水。柳璟神秘兮兮地笑道:“借三皇子宫中灶房一用。”

易欢:“……”

两刻钟后,易欢看着眼前那两枝面目全非的菡萏,眉毛一抽:“这也可以吃么?”

“当然,”柳璟十分正经地道:“这是菡萏裹上面糊,用素油炸熟的,也不算荤腥,三皇子放心吃就是。”

“可……现在还没到午膳的时候。”易欢有些担心,昨天那两个鸡子是柳璟偷偷带进来的,没什么大动静,但今天他还去灶房折腾了一通,肯定被人看见了。

“没到午膳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吗?那岂不是会饿得很难受。”

“宫中都是这样的。”

“可是在民间,没有到午膳时间之前,都是可以吃些点心的,不算正餐。草民和师父也是吃饱了再来的。而且师父说,陛下也是这样的,有一次陛下还把糕点分给了议事的大臣,师父也拿到了。”

易欢:“……”??????

还有这种事???

柳璟有点同情易欢。

这得是与世隔绝到什么地步啊!

“总之,三皇子快吃吧,要凉了。”柳璟莞尔,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此后,柳璟几乎每天都来,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弄出一些易欢从没见过的吃食,偶尔还会带一些鸡子之类的食物,易欢从小茹素,身体比起常人要羸弱些许,柳璟出现的这几个月,易欢面色倒是被养得红润了些。但是,时间总是不留情面的。

转眼就是冬日。

易欢看着窗外,殿内燃了炭盆,他怀里还抱着手炉,但还是挡不住寒意。

“三皇子,呐,芋头!”柳璟端着食案走进来,易欢转过目光,看见那一堆东西,有点懵:“……这是什么?”

芋头……是一坨一坨的吗……?

柳璟把食案放好,道:“芋头呀!芋头下水煮熟,捞出来去皮,用香油煎一遍,再隔水蒸至酥烂。很香的!三皇子尝尝吧。”

易欢依言挟了一筷子入口。味道的确很好,但是易欢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

一想到昨日传到的圣旨,易欢就觉得好笑。

果然自己很不受待见啊……这么快就要被送走了么?以前的皇子,可都是最起码在宫中待到十五岁才会被送走的。

柳璟觉察了他的异样,关切道:“三皇子怎么了?”

“本宫明天就要走了。”易欢淡淡道,他此刻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早就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局面。

也罢,注定不能成为皇帝的皇子,都是弃子。

“什么?”柳璟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易欢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愕然道:“这么快?”

“嗯。”易欢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道:“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再来含霜宫了。本宫有些累了,你先走吧。”

柳璟似是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告退。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归于沉寂。

易欢倚在窗边,看着空中簌簌落下的雪子,也不知看了多久,那雪子都渐渐变成了雪花。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早啊……

翌日,天还擦黑着,柳璟便催着容仪带他入宫。容仪一路把他带到了含霜宫门前,柳璟愕然发现守门的卫兵不见了。

容仪叹口气,道:“你自己进去吧。”

柳璟点了点头,便急急走了进去。

越走,柳璟越不安。

一个人也没有。

在以往,这时候总能看到几个内侍宫婢的。

柳璟一路走着,到了殿前庭院,他愣了。

……雪人?

立马他就反应过来了,什么雪人,活人!

“三皇子!”柳璟也不管什么路滑不路滑了,忙跑过去一看,果不其然,就是易欢,他也不知站了多久了,身上都覆着一层雪,远远看去,可不就是个雪人!

柳璟把伞和灯笼丢到一边,解下斗篷裹在易欢身上,把他往殿内拉,易欢木木的,也不反抗,就这么被柳璟拉到了殿内。

殿内没有掌灯,炭盆也已经熄了。柳璟把易欢按在簟子上坐下,迅速取了火折子把灯烛点起,关了门,只留一扇小窗通风。柳璟把炭盆烧起来,但一时半会儿的炭也红不了,柳璟解了腕间的帕子,把那炭块裹在帕子里一点点捏碎了放进去,火星毕毕剥剥地炸出来。柳璟伸手慌乱地拂掉易欢身上的雪,颤着手去脱易欢身上的外袍,易欢没动,任由他把自己的外袍剥了下来。柳璟把易欢那已经被雪濡湿、甚至已经有些开始结冰的外袍丢开,脱下自己的外袍把易欢裹住,用力把他抱在怀里,尽力地传递着自己的体温。

易欢的身体冷得像一个货真价实的雪人。

柳璟怒道:“支班呢?!”为什么不拦着他?!

感受到怀里的人缩了缩,接着就听到易欢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死了。”

柳璟愣了。

“全都死了。”

柳璟说不出话来了,松开了易欢。

易欢的眼睫上也沾了雪,此刻已经化了,濡湿了眼睑。

柳璟想问为什么,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易欢声音有些颤抖,不自觉地伸出一手攥住柳璟的衣襟:“……原来我走了,他们是要死的……”易欢已不再自称“本宫”了,也不知道是想摆脱什么,还是遮掩什么。

炭盆里的炭已经红起来了,可是殿内却似乎愈发冷起来。

“……我问那些来的人,为什么。他们说,我宫中那些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不少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柳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些人自然不会说真话,但柳璟和易欢心里都明白真话是什么。

如果含霜宫的人真的手脚干不干净,易欢会丝毫不知吗?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暗喻些什么罢了,不就是想含沙射影说易欢偷了不属于他的东西?易欢能“偷”的有什么?无非就是十三年的锦衣玉食,十三年的皇子之尊。

说白了,还是龙椅上那个人,受不了易欢的存在罢了。

哪个帝王能容忍自己宠爱的妃子偷情,还生下一个很可能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偏偏有用,不能杀。

那在这个“不能杀”前面加个“暂且”,总是可以的。

喏,你看,我还是皇帝,生杀大权还在我手里,你的死活永远是我说了算。

无非是要表达这些。

“……原来我一直高估了我那个父皇的心胸……”

或许,易止连让易欢进入荆隅都是不愿意的。或许易欢根本没法在二十年后活着回来。

易欢沉默着,看起来很平静,神色中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

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种叫怨怼的东西在不可遏制地在滋长。

谁会愿意有一个死得那么不光彩的生母?谁会愿意贵为皇子却自由注定不可能更进一步?谁会愿意一出生就被迫过着这种锦衣囚徒的生活?谁会愿意有一个……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却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父亲?

易欢细瘦苍白的手指蜷曲起来,紧攥成拳,指尖刺得掌心刺痛阵阵。

柳璟重新抱住了他,用手拍抚着易欢的脊背,轻声道:“……不会有事的,没事了……”

柳璟身上,是很温暖的。

像是天生为了温暖寒冷的所在。

易欢埋首在他颈间,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

柳璟并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帮他擦眼泪,只是静静抱着他,像是不知道易欢在哭,算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保护易欢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自尊心。

易欢很快就把眼泪收回去了,他并不是什么喜欢哭的人。柳璟感觉到易欢情绪平复了些,身体也渐渐回温后,便道:“草民去帮你烧些热水,你沐浴一下,免得伤寒。”说罢,松开易欢,把易欢身上衣袍拢了拢,转身出去。这段时间,含霜宫他也算摸熟了,只是天色有些暗,但折腾一番也算是弄好了。易欢把自己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清醒了一点,便换上衣服出去。柳璟把殿内的几个炭盆都烧得很旺,比起外面要温暖上不少。易欢把头发擦得半干,走出去时发现柳璟已经把先前他脱给易欢的那件外袍给穿回去了,正在叠易欢那套湿掉的外袍。

听见脚步声,柳璟回头,微笑道:“三皇子。”

“你那衣服脏了吧,换件我的吧。”

“不用了,没有脏。对了,三皇子,”柳璟淡然道:“草民斗胆,请三皇子收草民随护。”

易欢一愣:“什么?”

柳璟浅笑:“据草民所知,三皇子是有权利选一人随护,同去筠行修习的吧?”

易欢有些没缓过神来:“……的确是可以,但是你……”

“既然可以,三皇子就带草民去吧。”

“学而优则仕,你跟着老师,有大好前程,跟着我,活不活得过明天都不一定。我不会带你去的,你好好待在老师身边吧。”以柳璟的资质,日后即便不当官,定也能成一方名士大儒。

柳璟叹口气:“既然如此,那草民只能去参加筠行的弟子考核了。”

易欢:“???”

柳璟:“三皇子你不知道吗?明天就是筠行门的弟子考核。诶呀,如此说来,草民需快些去赶路才是,三皇子,草民告退!”说罢,起身就走。易欢喝道:“站住!”

柳璟立马站住了。

易欢又道:“……回来!”

柳璟乖乖回来了。

易欢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还是道:“……行,我可以让你跟着去,但若是……若是以后出什么事,你需先求自保,知道吗?”

柳璟恭顺地应了。但易欢知道,这话他多半是听不进去的。

易欢抬眼望望窗外,天色已渐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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