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声像巨兽的临终嘶吼。我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栋青砖灰瓦的老宅,
在液压臂的每一次撞击下,吐出大片大片的灰尘。那是我的祖宅。我在这里出生,
直到十岁才搬走。父亲站在我旁边,一脸漠然。对他来说,
这只是一堆即将兑换成拆迁款的砖头瓦砾。“周然,等会儿去街道办把字签了,
这事就算完了。”我没说话。我的职业是法医。我见过各种形态的死亡,
早已习惯将一切都视为组织、器官和化学反应。所以,当那面墙倒塌时,
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尖叫。我只是眯起了眼睛。墙体中间是空的。一个黑洞。
一个蜷缩的人形,像一枚封装在琥珀里的巨大昆虫,随着墙体的崩裂,缓缓暴露在阳光下。
它被砌在了墙里。周围的工人和邻居发出了惊恐的骚动。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拨开人群,跨过警戒线。“别过去!”父亲喊道。我没理他。多年的职业本能驱使着我。
那是一具干尸。尸体保存得异常完好。皮肤像一张失水的羊皮纸,紧紧地贴在骨骼上。
没有腐烂的迹象,只有彻底的干燥。它蜷缩着,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婴儿。我蹲下身,
目光扫过尸体的全身。然后,我的呼吸停滞了。尸体身上穿着一套睡衣。
一套棉质的、蓝白格子的睡衣。睡衣的胸口位置,有一个卡通猫的刺绣图案。那只猫,
歪着头,表情蠢得恰到好处。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套睡衣,我认识。三天前,
我还穿着它睡过觉。01“你确定?”张警官的办公室里,烟味和廉价茶叶的味道混在一起。
他是一个快退休的老警察,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精神错乱的报案者。“我确定。
”我的声音很平稳。“周然同志,”他把我的名字念得很慢,仿佛在确认一个汉字,
“你是法医,你应该知道,这不可能。”“我知道。”“那具干尸,初步鉴定,
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历史。你今年多大?”“二十八。”“那你怎么解释,
一个死了四十年的人,会穿着你三天前还在穿的睡衣?”我无法解释。这就是问题的核心。
一个逻辑上的死循环。“也许只是款式一样,”张警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这种卡通图案,
说不定几十年前就有了。”“那只猫,是去年一个网络画手设计的IP,叫‘emo猫’。
今年才开始商业化,联名了三个服装品牌。”我拿出手机,找出那只猫的图片。“其中一家,
就是我买睡衣的那个牌子。”张警官盯着手机屏幕,额头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
“尸体已经被送到你们局里的法医中心了。等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了。”我站起身。
“你去哪?”“回老宅看看。”“现场已经封锁了。你不能进去。”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转身离开了。有些规则,在某些时候,是不需要遵守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泼在小镇上。
祖宅的废墟像一头巨兽的骸骨,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轮廓。
我轻易就扯开了那道象征性的警戒线。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腐朽木料的气味。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断壁残垣间晃动。发现尸体的那面墙,只剩下了一半。
我走到那个破开的洞口前。就是这里。一个狭小的、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
我用手敲了敲内壁的砖块,很坚实。这面墙是后来砌上去的,用来封堵这个空间。谁砌的?
爷爷?还是我父亲?我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墙壁的内侧。一些陈旧的划痕。还有……那里。
靠近地面的角落,有一块砖的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一些。我走过去,用手指试探着抠了抠砖缝。
松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用一把在废墟里捡到的铁片,一点点地撬开了那块砖。
砖头后面,是一个更小的空间。我把手伸了进去。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小小的东西。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电筒的光下。那是一颗牙。一颗乳牙。
上面还有微小的、浅褐色的龋斑。我认得这颗牙。这是我七岁那年换掉的门牙。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换牙后,我说话漏风,被同学笑了很久。按照老家的习俗,
掉下来的乳牙要扔到房顶上。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在砌着一具干尸的墙壁夹层里。
02疗养院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我奶奶坐着轮椅,在窗前发呆。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意识像一艘搁浅的船,停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偶尔才会被记忆的潮水短暂地推回现实。“奶奶。”我把一篮水果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
她没有反应。眼睛浑浊,望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她旁边。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一张老宅的照片。是拆迁前拍的。“奶奶,你看,这是咱们家。
”我把手机递到她眼前。她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点落在了屏幕上。几秒钟后,
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墙……墙……”“墙怎么了?”我立刻追问。
“不能睡……那个屋子……”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
“会……吃掉……”“吃掉什么?”“吃掉你的东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他饿……”“他是谁?”“住在墙里的……弟弟……”“弟弟?
”我愣住了。我父亲是独生子,我哪里来的叔公?奶奶不再说话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望着窗外出神的老人,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一场幻觉。但我知道不是。
住在墙里的弟弟。我脑海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那具干尸……手机震动了一下,
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法医中心的同事,小李发来的信息。“然哥,
那个干尸的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有点怪。”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怎么怪?
”我立刻回了过去。“尸体确实是高度脱水形成的干尸,符合风干、盐渍或鞣尸的特征。
但是,我们检测了尸体组织的细胞活性残留……怎么说呢,非常矛盾。”“说重点。
”“它的细胞坏死程度,不像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更像是……死了不到半年。”半年。
这不可能。一具在墙里封了至少四十年的尸体,死了不到半年。
这和它穿着我三个月前才买的睡衣一样,是绝对的悖论。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渊的边缘。
深渊之下,是我二十八年来建立的所有科学认知。而现在,它们正在崩塌。
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我打开灯,
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玄关的钥匙挂钩。上面挂着我的车钥匙和备用钥匙。等等。
备用钥匙……我的心沉了下去。那串备用钥匙上,除了家门钥匙,
我还挂了一个金属的开瓶器,是上次去啤酒节的赠品。那个开瓶器,不在了。我记得很清楚,
昨天出门时它还在。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在老宅废墟里,我蹲下身检查那具干尸。
它的手。它有一只手是紧紧握拳的。当时我没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
我好像……在它的指缝间,看到了金属的反光。03“你怀疑死者偷了你的钥匙?
”张警官的表情混合着荒谬和不耐烦。“我不是怀疑。我需要你确认一下,
尸体的拳头里是不是握着一个开瓶器。”“周然,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
跑到你家里,偷了你的钥匙,然后又跑回墙里,把自己封起来?”“我只想知道,有没有。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最终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对着话筒说了几句,然后挂断,靠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根烟。我们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旧空调的嗡鸣声。大约十分钟后,电话响了。张警官拿起话筒,
只“嗯”了几声。放下电话后,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有。
”他说。“一个啤酒开瓶器。跟你描述的一样。”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尸体是什么时候被砌进墙里的?”我问。“根据墙砖的材质和风化程度,建筑专家判断,
封墙的时间大概在四十到四十五年前。”“四十多年前的墙里,有一具死了不到半年的尸体,
穿着去年的新款睡衣,还拿着我昨天才丢的钥匙。”我一字一句地说。“这说明了什么?
”张警官没有回答。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那套睡衣的购买记录。”我看到了我的名字,我的信用卡号,
以及三个月前的购买日期。“周然,你是一名法医。你应该知道,
当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不可能的结论时,我们应该怀疑的,不是结论,而是线索本身。
”“你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有没有可能,这具尸体和你有关?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查了你近半年的通话记录和行踪。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家,
很少出门。你的邻居也说,你这人很孤僻,不怎么和人来往。”我明白了。信息上的不平等。
我知道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事件。而在他看来,我,周然,
就是这个案件里最不稳定的线索。我成了嫌疑人。回到家,我反锁了门。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我拉上所有的窗帘,但那种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它不是来自窗外。是来自这个屋子本身。我开始检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衣柜,床底,
储藏室。一切正常。我松了口气,或许是我太多心了。我走进书房,
准备打开电脑处理一些工作邮件,试图用理性和逻辑来驱散内心的荒谬感。就在这时,
我瞥见了书架的缝隙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把它抽了出来。是一张对折的纸。
纸很旧,泛黄,边缘已经磨损。我打开它。上面是小孩子的涂鸦。画的是一个房子,
房子旁边站着两个小人。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大的那个,头上写着“我”。小的那个,
头上没有名字。但他的脸,被涂成了一团漆黑。两个小人中间,写着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
“我的好弟弟,你不许再拿我的东西了。”这是我的笔迹。我五六岁时的笔迹。
我完全不记得我画过这样一幅画。我更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弟弟”。
04我必须再次见到那具尸体。以一个法医的身份,而不是嫌疑人的身份。
我动用了一些私人关系,拿到了进入法医中心的许可。停尸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