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对六岁那年的记忆,总裹着一层潮湿的热气。家属院门口的老槐树像把撑开的巨伞,浓密的枝叶把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青石板路上。她穿着新做的白色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几朵淡粉色的蔷薇,被妈妈牵着站在树荫下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的线头。
“溪溪别怕,以后这里就是咱们家了。”妈妈的手温温的,掌心带着点薄汗。林溪点点头,眼睛却忍不住瞟向不远处那个蹲在槐树下的男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领口卷了边,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手里攥着个掉漆的塑料弹弓,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树杈间的鸟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是江阿姨家的亦舟,比你大半岁。”妈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扬声喊了句,“亦舟,过来见见妹妹。”
男孩应声回头,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把那双眼睛照得透亮,像盛着一汪清泉。他站起身时动作有点急,膝盖在树干上磕了下,却没吭声,只是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小跑着过来。跑到跟前时,林溪才发现他比自己高小半个头,肩膀已经有了点少年人的轮廓,只是下巴上还沾着块灰,看着有点滑稽。
“阿姨好。”他的声音带着刚跑完步的微喘,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妹妹好。”
林溪被这声“妹妹”叫得有点羞赧,往妈妈身后缩了缩。江亦舟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谨,突然把手背到身后,再拿出来时,掌心里躺着颗用玻璃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裹着颗圆滚滚的橘子味硬糖。
“给你。”他把糖递过来,指尖沾着点泥土,“橘子味的,甜。”
林溪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糖纸,就被那点冰凉的触感惊得缩了下。江亦舟以为她不想要,手顿在半空,眼里闪过丝无措。“拿着吧,”妈妈推了推她的胳膊,“谢谢哥哥呀。”
“谢谢。”林溪小声说,飞快地把糖攥在手心。糖纸被捏出褶皱,硌得掌心有点痒。江亦舟看着她把糖塞进连衣裙口袋,嘴角偷偷向上弯了弯,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那天下午,搬家公司的卡车轰隆隆开走后,林溪坐在新家的门槛上,看着江亦舟在槐树下忙忙碌碌。他踩着块砖头,踮着脚往树杈上绑绳子,绳子另一端系着个铁皮饼干盒。“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他回头冲她喊,“放宝贝用的。”
林溪好奇地走过去,仰头看着那个晃晃悠悠的饼干盒:“有什么宝贝?”
“不能说。”他神秘兮兮地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等你跟我熟了再告诉你。”
从那天起,林溪真的成了江亦舟的小尾巴。他带着她在家属院的各个角落探险:在锅炉房后面的杂草丛里找四叶草,蹲在墙根下看蚂蚁搬家,跑到顶楼天台看夕阳把云染成橘子色。江亦舟像台永动机,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而林溪就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时常提着他脱下来的外套,或者装着弹弓和玻璃球的布袋子。
有次江亦舟非要教林溪爬树,选了棵枝干低矮的白杨树。他先示范着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冲她招手:“很简单的,抓着这根枝子往上蹬。”林溪抱着树干试了半天,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吓得眼圈都红了。
“算了算了,”江亦舟赶紧滑下来,拍了拍她后背,“不爬了,我给你摘片最大的叶子。”他重新爬上树,选了片巴掌大的杨树叶,用手指在叶梗上打了个结,递到她手里:“这样就不会蔫了。”
林溪举着那片叶子看了半天,叶梗上的结系得歪歪扭扭,却异常牢固。那天回家后,她把叶子夹进了童话书里,直到很多年后翻到,干枯的叶片边缘已经发脆,那个结却依然没散开。
家属院的夏天总是很长,长到足够他们把槐花落满整个口袋,把井水镇过的西瓜吃出沙瓤,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罐里,看它们在夜里眨着微弱的光。江亦舟的秘密基地渐渐塞满了“宝贝”:捡来的彩色玻璃片、缺了角的弹珠、生锈的铁片,还有林溪偷偷放进去的糖纸。那些糖纸被她一张张抚平,按颜色分类,橘色的、绿色的、透明带花纹的,在铁皮盒里闪着细碎的光。
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暴雨来得又急又猛。林溪站在窗前,看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突然想起江亦舟的秘密基地。她撑着小伞跑到槐树下,果然看到那个饼干盒被雨水打湿,正往下滴水。她踮着脚够了半天够不着,急得直跺脚。
“你在这儿干嘛?”江亦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没打伞,头发和背心都湿透了,手里抱着个纸箱子。“快进来,雨太大了。”
林溪被他拉着跑进楼道,看着他怀里的纸箱:“你的饼干盒……”
“早拿下来了。”他把纸箱放在台阶上,打开给她看,里面铺着塑料袋,饼干盒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我就知道会下雨。”他得意地挑了挑眉,鼻尖上还挂着水珠。
林溪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突然想起妈妈放在玄关的干毛巾,转身跑回家拿了两条。“擦擦吧。”她把其中一条递过去,自己用另一条擦着被雨溅湿的裤脚。
江亦舟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脖颈上。楼道里很暗,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照亮彼此的脸。“你刚才是不是想帮我拿盒子?”他突然问。
林溪点点头,手指绞着毛巾的边角。
“谢啦。”江亦舟的声音低了些,“其实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他顿了顿,从饼干盒里翻出张糖纸,是林溪最喜欢的那种透明带碎花的,“这个不能湿。”
林溪愣住了,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放进裤兜,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软的。闪电又亮起来,她看到江亦舟的耳朵有点红,像被夕阳染过的颜色。
雨停的时候,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把槐树叶上的水珠照得亮晶晶的。江亦舟突然拉起林溪的手:“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他带着她跑到家属院后面的小河边,河水涨了不少,哗啦啦地流着。岸边的草丛里,萤火虫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一闪一闪的,像撒在草丛里的星星。江亦舟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几只萤火虫。
“给你。”他把瓶子递给她,“晚上看书怕黑的话,就打开它。”
林溪接过瓶子,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玻璃瓶在手里暖暖的,萤火虫的光透过玻璃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它们会不会闷死?”她小声问。
“明天就放了它们。”江亦舟蹲在她身边,看着瓶子里的光,“就像……借它们的光用一晚。”
那天晚上,林溪把玻璃瓶放在床头,看着里面微弱的光渐渐暗下去。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被江亦舟收好的糖纸,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后来很多年,林溪总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槐树下的秘密基地,想起雨夜里的纸箱,想起玻璃瓶里明明灭灭的光,还有少年泛红的耳朵。那些细碎的瞬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记忆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很久都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