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的目光如鹰隕般锁定在角落那把蒙尘的油纸伞上。伞骨深沉近紫,在昏暗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意,与孙木匠刻刀下那朵怒放的牡丹遥相呼应。
“紫骨伞?”郑三胖顺着林九的目光看去,胖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九哥好眼力!这确实是孙木匠当年为他婆娘做的最后一样东西!用的是上好的紫心柏木做骨,浸透了桐油和朱砂,伞面是上等的桑皮纸,绘着并蒂莲…说是要给他婆娘遮阳挡雨,可惜…”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紫心柏木,天生辟邪,朱砂浸骨,阳气内蕴,桑皮纸绘并蒂莲,暗合阴阳相生之意…”四目道长陈友益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精光一闪,“这伞…是件法器胚子!而且是孙木匠倾注了对亡妻所有思念和守护之念打造的!其蕴含的‘痴念’之力,恐怕不亚于他刻的那口棺材!”
“正是!”林九快步走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沉重的紫骨伞拿起。入手微沉,伞骨冰凉,但握在掌心,却隐隐能感受到一股温润的、带着木料清香和淡淡执念的暖意。“此伞尚未真正开光通灵,但其材质与蕴含的念力,正是克制这怨煞黑雾的绝佳载体!若能将孙木匠此刻爆发的痴念之力引导注入此伞,再以道法开光…”
他猛地看向内室门口,那专注刻棺的佝偻背影周身白光炽烈,正与门外疯狂反扑的怨煞黑雾激烈对抗,发出滋滋的消融声。屏障的范围在缓缓缩小,白光也略显黯淡。
“师父,那痴念屏障撑不了多久了!”李秋生焦急地看着门外再次逼近的黑雾边缘。
“需要有人引导孙木匠的念力,心甘情愿地注入此伞!”林九沉声道,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郑家乐身上。方才正是这孩子一声呼喊,激起了孙木匠守护的执念。“家乐,你与孙爷爷有缘,你可敢再去与他说话?”
郑家乐小脸一白,但看着父母和师父们凝重的表情,又看了看门外翻滚的黑雾,咬了咬牙,用力点头:“我敢!”
“好孩子!”杨小凤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眼中虽有担忧,却也带着鼓励。
“当家的,护好家乐!”郑三胖低喝一声,和杨小凤一左一右护在儿子身边。鬼仆也飘了过来,破伞撑开,灰蒙蒙的光晕笼罩住郑家乐。
郑家乐深吸一口气,再次跑向内室门口。他学着之前的样子,对着那佝偻的背影大声喊道:“孙爷爷!外面那些黑气坏人又来了!它们想冲进来!想弄坏你的棺材!想吵醒婆婆睡觉!”
笃!笃!笃!
刻刀声猛地一顿,随即更加急促沉重!那佝偻的背影似乎绷紧了,周身的白光再次暴涨,将试图从门缝窗隙钻入的丝丝黑气狠狠逼退!
“孙爷爷!你看!”郑家乐指着林九手中的紫骨伞,“这把伞!是你给婆婆做的伞!对不对?它好漂亮!婆婆一定很喜欢!可是…可是外面风大雨大,还有黑气坏人!婆婆要是出来,会被淋湿,会被坏人欺负的!”
刻刀声再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孙爷爷!你用这把伞保护婆婆好不好?”郑家乐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急切,“你把你的力气…把你的心意…放进这把伞里!让它变得亮亮的!暖暖的!这样,就算婆婆想出来看看,这把伞也能保护她!不让坏人靠近!不让风雨淋到她!就像…就像你一直保护着她一样!”
“……”内室一片寂静,只有刻刀凿木的笃笃声。但众人分明感觉到,那专注刻棺的背影,似乎微微侧了侧,浑浊无神的眼角余光,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投向了门口,投向了林九手中那把紫骨伞。
那目光,空洞,却带着一丝被触动灵魂深处的迷茫与…追忆。
“就是现在!”林九低喝一声,双手托起紫骨伞,口中急速念诵起开光启灵的法咒:“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以念为引,以情为桥!痴心不灭,守护长存!紫骨通灵,伞开阴阳!敕!”
随着法咒念诵,林九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精血,点在伞骨末端!同时,他强大的神念如同无形的桥梁,小心翼翼地探向孙木匠那纯粹而狂暴的痴念白光!
嗡——!
紫骨伞猛地一震!伞骨上那深沉近紫的色泽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有紫色的流光在木质纹理中流淌!一股温润而坚定的守护意念,从伞身中隐隐透出!
几乎在林九神念触碰到痴念白光的刹那,那原本狂暴抵抗怨煞的白光,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像是被紫骨伞中那同源的守护意念所吸引,猛地分出一股纯粹的光流,如同乳燕归巢般,主动地、汹涌地注入了紫骨伞中!
轰!
紫骨伞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紫光!那光芒柔和却坚韧,瞬间将整个棺材铺映照得一片通明!伞面上绘制的并蒂莲仿佛活了过来,花瓣舒展,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成了!”四目道长惊喜道。
“快!以此伞为阵眼,布‘**护心阵’!”林九将光芒大盛的紫骨伞猛地抛向空中!
伞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紫光如瀑般洒下,形成一个倒扣的碗状光罩,将整个棺材铺笼罩其中!这光罩与之前孙木匠的痴念屏障不同,它更加凝实、稳定,散发着温暖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如同一个坚固的堡垒,将汹涌的怨煞黑雾牢牢隔绝在外!光罩上,隐约可见朵朵紫色莲花的虚影流转。
“好暖和…”张晓光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怀中的护身符彻底稳定下来,那无孔不入的阴寒和呓语被彻底隔绝。
“这伞…成了孙木匠守护之念的延伸!”杨小凤看着空中旋转的紫伞,眼中异彩连连,“以紫心柏木为基,承载痴念,开光通灵…此伞已成灵器!”
然而,异变再生!
“哼!雕虫小技!”一个冰冷、怨毒、带着浓重东洋腔调的女声,如同九幽寒风,穿透紫光屏障,直接刺入众人耳膜!正是九菊霜夜!
“以为凭借一点残念,一把破伞,就能阻我‘万怨锁魂’?痴心妄想!”声音未落,一股比之前更加阴邪、更加冰寒的力量猛地从黑雾深处爆发!
咔嚓!咔嚓!
众人脚下的地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黑气的坚冰!冰层迅速蔓延,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冻结灵魂的怨毒,狠狠撞向紫光屏障!
嗤嗤嗤!
紫光与黑冰碰撞,发出剧烈的消融声!紫光屏障剧烈波动,伞面上流转的莲花虚影也变得黯淡!空中旋转的紫骨伞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
“不好!这妖女在引动地脉阴煞,结合怨念化冰!专克阳火法器!”四目道长脸色大变,他认出这正是东洋阴阳术中结合了寒冰咒与怨灵术的歹毒手段!
“师父!伞在抖!”李秋生急道。
林九面沉如水,双手掐诀,全力维持紫伞阵眼。但他能感觉到,伞中孙木匠注入的痴念之力,正在被那极寒怨毒的力量飞速消耗!而内室中,那刻棺的笃笃声,也再次变得急促而吃力,孙木匠佝偻的身影在白光中微微颤抖,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需要更强的阳和之力!”林九目光扫过众人,“秋生、文才、晓光!布三才聚阳阵!将你们的阳气注入伞中!”
“是!”三个徒弟毫不犹豫,立刻以林九为中心,呈三才方位站定,手掐法诀,闭目凝神,将自身修炼的纯阳之气毫无保留地逼出体外,化作三道淡金色的气流,源源不断地注入空中旋转的紫骨伞!
嗡!
得到阳气补充,紫骨伞光芒一振,勉强稳住了阵脚。但九菊霜夜的寒冰怨煞之力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紫光屏障依旧在缓缓收缩,地面凝结的黑冰已经蔓延到众人脚边,刺骨的寒意透过鞋底传来!
“不够!还是不够!”郑三胖急得直跺脚,“这妖女的道行太深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危机四伏之际!
笃…笃笃…笃笃笃…
孙记棺材铺内,刻刀凿木的执拗声响穿透浓稠黑雾,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清晰的心跳。铺子外,被短暂逼退的怨煞黑雾正疯狂反扑,粘稠如沥青的雾气裹挟着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狠狠挤压着那圈由痴念撑起的稀薄屏障。门板在撞击下发出**,裂隙间钻入的阴寒黑气如同毒蛇吐信,直扑内室中佝偻的背影。
“师父!屏障要碎了!”李秋生嘶声喊道。他怀中的净心护身符光芒已如风中残烛,怨念的呓语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林九目光如电,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紫骨伞伞柄。伞面绘制的并蒂莲在怨气侵蚀下黯淡无光,伞骨深处那缕源自孙木匠的守护意念正与门外九菊霜夜催动的寒冰怨煞激烈绞杀。冰冷的地面已凝结出蛛网般的黑色冰晶,刺骨寒意顺着鞋底爬升,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腥气。
“秋生、文才、晓光!三才聚阳,护伞!”林九厉喝。三道淡金气流自三个徒弟头顶升腾,汇入紫骨伞身。伞面微光一振,勉强抵住又一轮黑潮冲击,但屏障范围仍在肉眼可见地收缩。
内室中,刻刀声骤然凌乱。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孙木匠佝偻的脊背剧烈颤抖,周身守护白光明灭不定。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刻刀,刀尖悬在那朵即将完成的柏木牡丹花心之上,浑浊的眼死死盯着花瓣纹理,仿佛要将毕生未尽的思念与不甘都刻进这方寸之间。亡妻生前簪花的笑靥、未及送出的紫骨伞、三十年孤魂枯守的日日夜夜……所有执念在怨煞挤压下沸腾翻滚,几乎要将这残魂撕裂。
“家乐!”郑三胖的惊呼划破凝滞。少年瘦小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向那扇虚掩的内室门!
“孙爷爷!”郑家乐的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清亮与焦急,穿透邪祟嘶嚎,“快刻完那朵花!刻好了,婆婆就能睡得安稳了!外面那些黑气是坏人,它们要吵醒婆婆,要毁了您的心血!不能让它得逞啊!”
刻刀声戛然而止。
内室陷入死寂。下一瞬——
“嗬啊——!”一声沙哑如破风箱般的低吼从佝偻身影的喉间挤出!孙木匠干瘪的身躯猛地挺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不是怨恨,而是燃烧生命本源般、近乎神圣的守护决绝!他高举刻刀,用尽魂魄全部的力量,朝着那朵牡丹花心狠狠凿下!
铿——!!!
金石交鸣般的巨响并非来自刀木相击,而是纯粹意念的彻底爆发!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纯白洪流自孙木匠天灵冲天而起!那不是对抗的戾气,而是夙愿终成的极致喜悦与释然,是三十年孤守淬炼出的、超越生死的纯粹痴念!白光洪流并未注入紫骨伞,而是如星河倒卷,轰然撞向伞面!
轰——!
紫骨伞骤然化作一轮白金色的烈阳!伞面并蒂莲的图案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层叠怒放的巨大牡丹!花瓣舒展如佛手拈印,每一片都迸发出温暖、纯净、驱散一切阴霾的神圣光华!光晕流转间,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褂的虚影立于花心,手持刻刀,神情肃穆而安然。
嗤——嗤啦——!
白金光华如滚汤泼雪席卷而出!屏障外,疯狂冲击的怨煞黑雾与歹毒黑冰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雪堆,飞速消融、蒸发!浓稠如墨的黑雾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撕开,以棺材铺为中心,潮水般向后溃退数十丈!清冷月光第一次刺破黑暗,泼洒在狼藉却重获清明的街道上。
“啊——!”黑雾深处,传来九菊霜夜一声混杂着惊怒与痛苦的尖锐嘶鸣,随即彻底沉寂。
铺内,空中那朵光芒牡丹缓缓消散。紫骨伞恢复深沉紫色,温驯地落回林九掌中。伞身温热,光华内敛,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伞骨深处多了一道沉静而永恒的守护意念——那是痴念的升华,是执着化作的庇佑。
内室门口,孙木匠保持着最后一刻挥刀的姿态,一动不动。他周身炽烈的白光如萤火般温柔散逸,枯瘦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
“尘缘终了,痴念得偿。引路莲开,魂归太和。”四目道长陈友益神色肃穆,双手结往生印,朗声诵念《太上救苦经》。清朗的经文声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仿佛为这漂泊三十载的孤魂点亮一盏引路灯。
点点细碎的白色光粒,如同夏夜被惊起的萤火虫群,轻盈地从孙木匠透明的身躯中飘散而出。它们盘旋着,恋恋不舍地绕那口刻满牡丹的柏木棺三周,花瓣上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回应。最终,光粒汇聚成一道朦胧的人形虚影,对着郑家乐和林九手中的紫骨伞方向,深深一揖。虚影嘴角含笑,眼中再无迷茫,只有彻底的释然与安宁。
虚影转身,穿透屋顶,朝着清朗夜空中的明月飘然上升,越来越淡,最终与星辉月光融为一体,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笃…
一声若有若无、饱含解脱与满足的叹息,仿佛在每个人心底轻轻拂过,随即归于永恒的寂静。
痴鬼孙木匠,三十载刻棺守候,终以痴念为引,化紫伞灵光,破怨煞黑雾,于牡丹盛放、执念圆满之时,魂归天地。
铺子里一片寂静。劫后余生的众人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望着门外渐渐散去的黑雾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镇民啜泣,恍如隔世。
“结……结束了?”张晓光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虚脱。
“青牛镇此劫暂消。”林九摩挲着手中温热的“守心”伞,目光如深潭般投向远处依旧蛰伏的黑暗,“但九菊霜夜未除,此獠根基深厚,此番受创必怀恨在心。此伞……”他顿了顿,声音凝重如铁,“将是下一场风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