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绵郡市,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
湿漉漉的空气裹挟着桂花过于甜腻的香气,黏在行人的皮肤上,也黏在徐立的心头。
他从民政局那栋灰扑扑的建筑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本暗红色的证件,封皮上“离婚证”三个字,烫得他指尖发疼。身旁,苏若影利落地将同样一本证件塞进她那只价格不菲的手提包里。
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丢弃一件旧物。
“徐立。”
她转过身,妆容精致,眉眼间却淬着一层薄冰。
“希望我们以后,各自安好。”
徐立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好”字,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各自安好?如何安好?
三年婚姻,最终定格在她与她的老板陈默并肩走入酒店大堂的背影里。
定格在他质问她时,她那句轻飘飘的“我们只是出差,开了两间房,信不信由你”。
以及紧随其后的,“徐立,你看看你自己,除了疑神疑鬼,你还有什么?”
是啊,他还有什么?一份饿不死也撑不着的普通工作,一个渴望孩子却始终被妻子以“影响事业”为由拒绝的奢望,以及,一腔被反复践踏、最终冷却的热情。
苏若影要的是并肩征服世界的战友,是能让她在名利场更进一步的阶梯。
而他徐立,显然不是。陈默才是。
他看着她踩着高跟鞋,步履轻快地走向路边一辆早已等候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下,隐约露出陈默的半张侧脸。
苏若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徐立脚边。
他深吸一口气,那过于甜腻的桂花香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直冲肺叶,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情绪。
没有撕心裂肺的争吵,没有痛哭流涕的挽留,这场离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足以溺毙他所有关于家庭和未来的幻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喧嚣的街道,穿过拥挤的人流。城市的繁华与忙碌与他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被剥离出原有轨道的星球,在失重中飘荡。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这里靠近一个老旧的居民区,行人稀疏。
就在这时,一阵孩童尖锐的哭喊和嬉笑声混杂着传入耳中。
“打她!没爸爸的野孩子!”
“略略略,爱哭鬼,没人要!”
“把你裙子弄脏,看你还臭美!”
徐立蹙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公园沙坑旁,三四个半大的男孩正围着一个穿着白色小裙子、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推搡。
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被推得踉跄倒地,白裙子上沾满了沙土和污渍。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护在胸前,另一只小手徒劳地挥舞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反复喊着:“我有爸爸!我有!……妈妈说我爸爸是英雄……呜呜……你们坏……”
那几个男孩却不依不饶,甚至试图去抢她手里的东西。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徐立的心头。
或许是刚刚结束的婚姻让他对“失去”和“欺凌”格外敏感,或许是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始终无法圆梦的父爱渴望,又或许,仅仅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本能。
“干什么呢!住手!”
他厉声喝道,大步冲了过去。
那几个男孩被突然出现的成年人吓了一跳,看到徐立脸色阴沉,顿时作鸟兽散,跑远后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
徐立没去追,他的注意力全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浑身发抖,哭声变得微弱而压抑,变成了细细的抽噎。
“小朋友,没事了,坏孩子跑了。”
徐立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他这才看清,小女孩长得极其漂亮,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即使哭得红肿,也难掩那份精致的轮廓。
只是此刻,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沙土和恐惧。
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泪眼看着他,大眼睛里水汽氤氲,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她下意识地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护得更紧。
徐立瞥见,那似乎是一张有些旧的照片。
“别怕,叔叔不是坏人。”
徐立放缓声音,试图伸手去拂她头发上的沙土,小女孩却猛地一缩。
徐立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叹了口气。
他注意到小女孩的胳膊和膝盖在刚才的推搡中擦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沙土,看起来颇为狼狈。
“你受伤了,疼不疼?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叔叔送你回去好不好?”
徐立耐心地问。
小女孩只是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小嘴瘪着,委屈极了:“……晓晓……晓晓不记得了……呜呜……妈妈……找妈妈……”
晓晓?是她的名字吗?
徐立试图问她更多信息,比如妈妈的名字,电话,或者家住在几号楼。
但小女孩显然受了惊吓,又年纪太小,除了断断续续地哭着要妈妈,什么也说不清楚。
天色越来越暗,秋风也更凉了。
穿着单薄小裙子的晓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身子瑟瑟发抖。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徐立的心软成了一滩水。他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晓晓乖,不哭了。”
他脱下自己的薄外套,小心翼翼地披在晓晓身上,将她整个裹住。
“叔叔带你去找妈妈,但是我们先去让医生阿姨看看你的伤好不好?上了药就不疼了。”
晓晓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或许是徐立眼中的关切不似作假,或许是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给了她一丝安全感,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疼……”
这一声“疼”,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徐立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口,将小家伙抱了起来。晓晓很轻,抱在怀里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泪水的咸湿。
她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手臂搂住了徐立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窝里,寻求温暖和保护。
这个依赖的小动作,让徐立的心尖微微一颤。
一种陌生而又奇异的责任感,混杂着一种迟来的、近乎父性的怜爱,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抱着晓晓,快步走向街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最近的医院。”
车内,晓晓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哭累了,加上受了惊吓,她靠在徐立怀里,眼皮开始打架,但小手依然紧紧攥着那张照片。
徐立借着窗外掠过的灯光,隐约看到照片上似乎是有个穿着淡雅长裙的年轻女子,面容看不太清,但气质温婉。
他心中疑窦丛生。
这孩子的妈妈呢?怎么会让她一个人跑到这里,还被欺负?
看晓晓的穿着和模样,不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是走失了?还是……
他甩甩头,不再去想。当务之急,是处理好孩子的伤,然后想办法联系她的家人。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护士小心地给晓晓清洗伤口、消毒、上药。
过程中,晓晓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嘴唇没有大声哭出来,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小手,死死地抓着徐立的衣角。
徐立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轻声安慰着:“晓晓乖,马上就不疼了,晓晓最勇敢了。”
护士看着这一幕,对徐立笑了笑:“先生,你女儿真坚强。”
徐立张了张嘴,想解释这不是他女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手下意识地轻轻拍着晓晓的背。
处理好外伤,护士又建议道:“孩子有点受到惊吓,而且看起来有点虚弱,最好做个全面的检查,看看有没有其他问题。”
徐立点头同意。
他抱着晓晓,按照医生的指示,缴费、抽血、等待检查结果。
晓晓很乖,除了抽血时因为害怕小声哭了几下,其他时间都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等待结果的时间里,晓晓终于抵不住疲惫,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徐立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鼻尖红红的,睡梦中偶尔还会抽噎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今天,他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家,失去了一个从未将他放在心上的妻子。
而此刻,怀里这个陌生的、脆弱的小生命,却如此依赖着他。
苏若影嫌弃他没有上进心,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认为孩子是拖累。
可这个他偶然救下的孩子,却让他体会到了某种被需要、被信任的价值。
这算是一种讽刺吗?
还是……命运在他跌入谷底时,意外递给他的一株微弱的烛火?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晓晓额前被汗水黏住的柔软发丝。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因离婚而翻腾的躁动与荒凉。
检查结果出来了,除了皮外伤和轻微的营养不良,以及受到惊吓后心率稍快,晓晓并没有大碍。
医生开了些外用药和一点安神的糖浆,叮嘱好好休息,加强营养。
徐立松了口气,道谢后,抱着依然沉睡的晓晓,离开了医院。
站在医院门口,夜风拂面,带着凉意。接下来该怎么办?报警?
他低头看了看晓晓熟睡的小脸,和她依然紧攥在手里的照片。或许,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她的妈妈?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纷乱。
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这孩子好好睡一觉吧。他抱着晓晓,走向自己在绵郡市那套因为离婚而即将搬离、此刻却成了唯一去处的公寓。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怀里抱着一个陌生的孩子,未来一片迷茫。但奇怪的是,徐立此刻的心里,不再像下午刚走出民政局时那样空荡得发慌。
至少此刻,他有了一个需要他“付出”的对象。
哪怕这付出,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的短暂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