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聚光灯如同白昼，将展台中央那顶名为“涅槃”的钻石王冠照得璀璨夺目，每一道切割面都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火彩，几乎灼伤人的眼睛。台下快门声疯狂作响，浪潮般涌起又落下。

我站在一旁，一身简洁的黑色丝绒长裙，颈间只戴着自己设计的、本次展出的压轴之作——“遗忘”。

巨大的梨形主钻坠在锁骨之间，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我存在。

“……因此，‘涅槃’系列不仅是对传统爪镶的突破，更是对女性内在力量的一种诠释。”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展厅，平静无波。

最后的展示环节，媒体提问时间。长枪短炮瞬间全部对准了我。

“苏念女士，您的品牌‘SU’在国际上大获成功，尤其是标志性的‘遗忘’系列更是深受追捧。我们注意到，它的官方译名非常独特，叫‘ForgottenLu’，直译过来是‘遗忘陆’。请问这个名字是否有特殊含义？是在纪念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吗？”

问题一出，台下稍有骚动，所有镜头都贪婪地捕捉着我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空气凝滞了几秒。

我微微弯起唇角，目光却没有任何温度，越过闪烁的镜头，精准地落在前排贵宾席那个身影上。

陆允琛坐在那里，西装革履，五年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冷峻成熟，只是此刻，那张曾令我心醉又心碎的脸上没什么血色，薄唇抿得死紧，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烧穿。

我迎着他的视线，对着麦克风，声音轻缓而清晰，一字一句，敲碎满场寂静：“没错。纪念一段……死去的爱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允琛的指节捏得泛白，手边的高脚杯轻轻一晃，猩红的酒液险些漾出来。他周围的人群发出细微的、了然的唏嘘声，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微妙地逡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像一颗突然发射的、不受控的甜蜜炮弹，噔噔噔地从侧台通道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奶声奶气的声音通过我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风瞬间放大到了展厅每个角落：“妈妈！爸爸说你工作完啦！他让我来问你，等下可不可以一起去吃冰淇淋呀？”

全场哗然！

死一样的寂静被这童言无忌彻底炸得粉碎。所有镜头疯了似的对准了台中央的我和小女孩。

我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下意识地弯腰想护住她。

台下，陆允琛猛地站起身，脸色是真正全无血色的煞白，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那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丝毫没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她仰起粉嘟嘟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台下骤然站起的陆允琛，又扭头看看我，小眉头困惑地皱起，用更大的、清晰无比的声音问：“妈妈，那个叔叔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呀？他好像……好像家里照片上的爸爸哦……”

她忽然松开我，小手指向台下僵立的陆允琛，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继续喊道：“——但是爸爸说，照片里的妈妈死掉好久啦，遗像都挂了好多年了呀！”

“咔嚓！”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脑海遗忘了五年的废墟，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那声稚嫩的“遗像”通过麦克风尖锐地刺穿耳膜。

我伸出去想要护住女儿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指尖冰凉。

全场死寂。

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陆允琛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捅了一刀，踉跄着，竟然后退了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座椅。

发出突兀又刺耳的巨响。

那声“遗像”如同冰锥，刺穿喧嚣，也瞬间冻结了我脸上所有强撑的镇定。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每一帧都变成慢动作。台下无数张错愕、震惊、探究的脸，闪烁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只有陆允琛煞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清晰得可怕。

我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却不是去捂女儿的嘴，而是紧紧地、保护性地将她揽进怀里，用身体挡住那些几乎要将人剥开的视线。丝绒裙料的触感冰凉，却远不及我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抱歉，各位，突**况。”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竟然奇迹般地维持着一丝平稳，尽管指尖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掐进了掌心，“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

我不再看台下那个几乎站不稳的男人，抱起还在懵懂中的女儿，转身就要往后台走。小姑娘趴在我肩上，还在小声嘀咕：“妈妈，那个叔叔好像要哭了一样……”

“苏念！”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了音的喊声从身后炸开，穿透了现场的嘈杂。

是陆允琛。

他像是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点神智，拨开面前碍事的人群，踉跄着就要往台上冲。保安立刻上前阻拦，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记者们的镜头更是疯狂地对准了他。

我脚步未停。

“苏念！你站住！那孩子……她……”他的声音裹挟着无法置信的痛苦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急切，被保安拦在了台下的混乱中心。

我抱着女儿，快步走入后台的阴影里，将所有的喧嚣、疑问和那个男人绝望的目光，彻底隔绝在厚重的幕布之后。

休息室的门一关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把女儿放在沙发上，蹲下身，双手握住她小小的肩膀，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安安，告诉妈妈，谁带你来的？爸爸呢？”

安安眨着大眼睛，似乎被我过于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小声说：“是…是陈叔叔带我来的，爸爸在外面车上等我们呀。妈妈说今天有重要的工作，不能打扰，可是爸爸说没关系，给我买了冰淇淋……”

陈叔叔……是陆允琛的特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他来了。他就在外面。他听到了所有的话，看到了安安。

而我的安安，我小心翼翼保护了四年的宝贝，竟然以这样一种残酷而荒唐的方式，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也推到了全世界的镜头前。

“妈妈，那个叔叔……”安安怯生生地又开口，“他为什么说我是他的女儿？爸爸说我是他的小公主呀。”

我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阻挡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

这五年，我带着刚查出身孕的体检报告离开那座城市，在一个无人认识的海滨小城生下安安。熬过孕吐、产检的孤寂、生产的剧痛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我重新捡起荒废的珠宝设计，一边带孩子一边没日没夜地画图、跑工厂、参加比赛。被轻视过，被骗过，咬着牙一步步熬过来，才终于有了今天的“SU”和“遗忘陆”。

我给自己打造了坚硬的铠甲，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足以面对任何过往。

可陆允琛只是出现，只是那样看着，就用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轻易击碎了我的伪装。

“安安，”我深吸一口气，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外面有很多人，很多相机，他们可能会问很多奇怪的问题。从现在开始，除了妈妈和爸爸……除了带你来的陈叔叔，不要跟任何人走，不要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好吗？”

安安似懂非懂，但看着我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时，我的助理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苏总！外面……陆氏集团的陆总他……他硬要闯进来，保安快拦不住了！还有很多记者堵在出口！”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裙摆，眼神恢复冷冽：“从安全通道走。联系司机到后门接应。”

“那陆总他……”

“不见。”

我抱起安安，毫不犹豫地走向与外面喧嚣相反的另一道门。

五年前，他选择用背叛和轻蔑将我推离他的世界。

五年后，他的震惊、他的痛苦、他的追问，都来得太晚了。

我的世界，早已不再围着他旋转。安安是我的底线，谁都不能用她来搅乱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至于“遗像”……呵，他倒是用了一种最彻底的方式来“纪念”我。多么讽刺。

安全通道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声声，敲在心上，冰冷而坚定。

怀里的安安小声问：“妈妈，我们不和那个奇怪的叔叔吃冰淇淋了吗？”

我抱紧她，推开沉重的安全门，外面是狭窄的后巷，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微凉空气。

“不了，安安。”我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妈妈带你去吃更好的。”

巷口，车灯亮起，像是指引归途的星。

而我身后，那个灯火通明的展厅里，所有的混乱、追问和某个人的天翻地覆，都已与我无关。

至少，今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