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郝峰就带着郝建民去给郝建华买墓地了。
阮秀宁一出房间,张桂芳就特意跟她讲这件事:“秀宁啊,你爸带着建民去建华看墓地了,他说要挑最贵的,多贵都不论。本来这笔钱你爸是打算留给你的。”
阮秀宁一听就明白了,张桂芳心疼了,不愿花这个冤枉钱,所以也想让她心里头不痛快。
但她偏不如张桂芳的意。
阮秀宁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粥,然后柔柔地说:“还是爸心疼建华。建民这个当弟弟的对建华也是没话说,建华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你才地下有知呢!
成心诅咒她儿子啊!
张桂芳被这句“地下有知”噎得差点背过气。她本是想找阮秀宁的不痛快,哪晓得先把自个儿给憋得肝疼。
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可想起昨晚丈夫的叮嘱,她又不敢对阮秀宁发火,不然引来邻居围观,丢人不说,还可能多说多错,引起别人的怀疑。
阮秀宁将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尽收眼底,心底一阵畅快。
她施施然地拿起筷子,又添了一碗粥,就着咸菜,慢悠悠地吃了两大碗,饿了三天的身体,总算是得到了些许抚慰。
张桂芳看着空下去的粥盆和碟子,心疼得直抽抽,忍不住酸溜溜嘀咕:“你胃口倒是不错,你爸和建民走得早,还空着肚子呢!”
阮秀宁捂住肚子,抬头,眼神无辜地看着张桂芳:“妈,我这不是怕我三天没吃饭,头晕眼花的,一会儿晕倒在门口,被邻居们瞧见了,误会您跟爸吗?”
敢情她还得谢谢这个儿媳妇这么能吃啊?
张桂芳气得脸呈猪肝色,低声咒骂了几句“饿死鬼投胎的,就只知道吃”之类的。
阮秀宁装作没听见。
吃饱喝足后,她找了一张旧报纸,把家里剩下的几个馒头包子包了起来。
见状,张桂芳连忙来阻止她:“你又干什么?你爸和建民还没吃早饭呢!”
阮秀宁麻利地打包好馒头包子,抬头脸上又是一副“为她好”的样子:“你再做一点,他们回来就有热乎乎的吃。冷的我给我爸和姐打包过去让他们将就一顿,不然人家说咱们老郝家没有礼数,这亲家来了,自个儿掏钱住招待所不说,连早饭都没混上一顿。妈,你不用感谢我,都是一家人,我肯定要为我们老郝家的名声着想嘛!”
筒子楼不隔音,只怕这话已经被隔壁听了去。
张桂芳不好反驳,不然传出一句她连几个“包子馒头都舍不得给亲家吃的闲话”,他们老郝家的名声就臭大街了。
“走走走,赶紧去,不然一会儿包子馒头要凉了。”张桂芳气得心肝疼。
不行,等建华的事办完了,一定要跟老头子商量,绝对要把这个吃闲饭的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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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秀宁拿着早饭,走出令人窒息的郝家。
雨后的清晨,空气都带着一股清新淡雅的味道,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上了招待所二楼的房间,阮跃进和阮秀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出门。
阮秀宁把包子和馒头递给他们,叫了一声“爸”。
阮跃进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吸到一半的烟掐灭,小心揣进口袋里,抬头直白地问道:“建华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
阮秀宁沉默少许道:“我没想那么多,先把建华的后事办完再说吧。”
阮跃进蹙了蹙眉,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和劝诱:“你跟他也没个孩子,他家里人也瞧不上咱农村人,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回乡下吧。钱来宝那孩子,虽然以前是有点不着调,但现在好多了,一直都没娶媳妇,就等着你呢!”
“他们家条件是真不赖,去年建了两层的楼房,墙壁刷得白白的,比咱的灶台都干净。那么大房子,他又是家中独子,嫁过去比挤在这城里的筒子楼舒服多了。村里多少姑娘都想攀上他啊,可钱来宝都看不上,就想着……”
“够了,爸,建华的后事都还没办完呢,你说这种话,让我婆家听到,让街坊邻居听见,怎么想我?”阮秀宁厉声打断了他越来越离谱的话。
阮跃进不服气:“你还这么年轻,难道要给他守一辈子?”
“那又怎样,我乐意。爸,我把话放这儿了,我就是饿死在城里,也不会回乡下嫁人。”阮秀宁倔强地看着他。
阮跃进气得指着她的鼻子:“你别不识好赖,你二婚,人钱来宝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阮秀宁针锋相对,讥诮地反问。
四年前,她爸就中意钱家。
阮秀宁正是察觉到了这点,才急切地抓住郝建华这根救命稻草,摆脱了钱家,嫁入城里,四年过去,她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眼看父女二人要吵起来,阮秀芳连忙劝道:“秀宁,别说了。爸,妹夫刚走,秀宁心里正难过呢,你给她点时间,改嫁的事过阵子再说吧。”
阮跃进哼了一声:“以后再说,好姻缘会一直等着她啊!”
阮秀芳怕两人又吵起来,连忙把阮秀宁拉了出去:“秀宁,你别生爸的气,他也是为你好。你现在不想改嫁,回头我跟妈劝劝爸。”
阮秀宁看着温柔的姐姐,鼻头一酸,不想她担心,点了点头。
其实姐姐更苦。
好好一年轻姑娘,嫁给比自己大十岁,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姚红兵,进门就当妈,丈夫是个甩手掌柜,婆婆又生怕她虐待继子继女,平日里防备得很。
姐姐今年才28岁,可眼角却爬满了细密的纹路,眼神再不复以前的明亮,充满了疲惫和沧桑。
她爸还一直觉得自己为女儿寻了一门顶顶好的姻缘呢,就因为姚红兵是个吃国家粮的。
“我知道了,姐,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和爸去车站吧。”阮秀宁握了握姐姐布满茧子的手。
阮秀芳回握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帕子,塞给阮秀宁,低声说:“拿着,有事给姐打电话。”
阮秀宁捏住帕子的厚度就知道里面藏的是钱,连忙推了回去:“姐,我不要,我有。”
因为是二婚,姚红兵前面还有两个孩子,所以工资都是交给他妈分配,姐姐平日里用钱都要看婆婆的脸色,可想而知,攒下这么一笔钱有多不容易。
阮秀芳却怎么都不同意,硬是将钱塞给她手里:“拿着,是姐的一点心意。你嫁进城里,也没个亲戚朋友,手里有点钱,遇上不开心的事好歹有路费回家。你要再推辞,就是嫌姐给得太少了。”
话说到这份上,阮秀宁也不好再拒绝,只暗暗想着,等自己重新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一定要加倍地回报姐姐。
见妹妹收了钱,阮秀芳舒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说:“一会儿爸说什么都听着,咱们也要回去了,他也说不了几句。”
阮秀宁不想让姐姐为难,也不想父女在婆家门口吵起来,传到郝家人耳朵里让人看了笑话,随即点了点头。
重新回到招待所房间,她还主动对阮跃进说:“爸,我不能生,钱来宝可是钱家独子,他乐意,他娘老子能答应?他这种还要靠家里拿钱吃饭的,说话做不了数的,你就别提他了。”
阮跃进也不想跟她吵,见她让了步,也道:“那我再给你留意留意其他的人家。你还年轻,长得这么好看,再找个条件不错的也不难。”
他口里条件好的,阮秀宁是真不敢恭维。
不过影子都还没有的事,她犯不着为了这个跟父亲吵架。
反正嫁不嫁人,最后还是得她自己点头才行。
经过郝建华这一遭,阮秀宁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短期内,她是真不想嫁人了。
郝建华以前对她多好啊,不顾父母反对,也不在乎她是没工作的农村人,执意娶她进门。
婚后,虽然他的工资大部分上缴家里了,可在外头弄的钱,却全都悄悄给了她,自己身上从不藏私房钱,有时候连想抽烟都没钱。
每次出远门,看到当地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带一份。
婆婆挑她的刺时,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向着她。
阮秀宁喜欢看电影,但看电影毕竟需要钱,不可能天天去。郝建华就不知从哪弄了个破旧的凸透镜做的“放映机”,又搞来些废胶片,晚上关了灯,对着墙壁放映。影片模糊,时断时续,郝建华就会充当解说员,绘声绘色地模仿电影里的人物和对话,把阮秀宁逗得乐不可支。
可最后呢?郝建华还不是将她弃之如敝屣。
郝建华这样人人交口称赞的好青年、好丈夫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钱来宝这种无所事事手心向上的二世祖?
经过这段失败的婚姻,阮秀宁是彻底醒悟了: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指望别人是靠不住的,要想过得好,只能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