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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被冻成一块沉默的蓝色玻璃之前,人们总以为末日会是喧嚣的。
是爆炸,是火焰,是震耳欲聋的哀嚎。
但真正的终结,却是寂静的。
像一场无声的雪,落下来,覆盖一切,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寒潮从宇宙深处袭来,用七十二个小时,把沸腾的人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城市是墓碑,冰层是墓志铭。
可他们错了。
在凛冬的最深处,在一切生命都被剥夺了温度的地方,依然有火。
那不是文明的余烬,不是苟延残喘的炉火。
那是一种更古老、更蛮横、更不讲道理的火焰。
它在一个女孩的身体里醒来。
当她哭泣时,冰川为之流泪。当她愤怒时,冻土为之燃烧。她是这个冰封世界里唯一的心跳,是行走的太阳,也是一触即发的末日天灾。
而我,柯陆,是唯一能拥抱太阳的人。
我用斧子砸开门上挂着的冰棱。那玩意儿长得跟倒挂的钟乳石一样,又粗又硬。
金属和冰块撞在一起,发出“咯嘣”一声脆响,声音牙酸得很。
室外的风刮得跟鬼哭似的。风里头夹着碎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
墙上那个老式温度计的红色酒精柱,早就缩到了最底下,看不见影了。
我估摸着,得有零下八十度。这鬼天气,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棍。
我拖着两条冻得发僵的腿,跨进仓库。反手把那扇死沉死沉的铁门给拽上,再用钢筋把门闩卡死。
“哐当——”
一声巨响。世界立刻被分成了两半。
外面是死寂的,冰蓝色的。
里面是活的,暖烘烘的。
仓库里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是暖的。我脱掉身上那件又厚又重的防寒服,挂在门边的钉子上。衣服硬邦邦的,像块铁皮。
我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白气在温暖的空气里很快就散了。
角落的沙发上,烬瑶侧身睡着,呼吸很匀。她身上只盖了张薄薄的毛毯,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臂。她的脸颊是红扑扑的,是一种健康的颜色。在这末日里,这种颜色比黄金还稀罕。
沙发扶手上,有一块被烧焦的黑色印记,像个丑陋的胎记。那是昨天留下的。
墙上的电子温度计,屏幕亮着微弱的红光,显示着一个奢侈的数字:二十五摄氏度。
一个能穿短袖的温度。
我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地面也是温的。我走到沙发边上,蹲下来。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伸出手,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没有灼烧感。只是温暖。像揣在怀里的暖水袋。
我松了口气。
桌上放着几个罐头,是我昨天从一个废弃的超市里翻出来的。午餐肉。这年头,能找到没被冻成铁疙瘩的罐头,运气就算不错了。
罐头是冰凉冰凉的。
我拿起一个,走到烬瑶身边。我轻轻地把她的胳膊从毛毯下面拿出来,然后把冰冷的罐头贴在她光洁的皮肤上。
“嘶——”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掉进了雪地。
金属罐头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水汽,然后水汽又被蒸干。罐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我能感觉到里面的油脂正在融化。
过了大概半分钟,我把罐头拿开。
罐头已经变得烫手了。里面的肉汤估计已经“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烬瑶的胳膊上,被罐头贴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印,但很快就消退了。她只是在睡梦中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拿着热好的罐头,用开罐器撬开,浓郁的肉香立刻飘了出来。
我饿坏了。
**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很咸,油很大,但在这种鬼天气里,这就是最好的东西。
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她。
有时候,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还记得“深寒”降临的那天。天是灰色的,然后变成了深蓝色。雪花不是一片一片地飘,是一团一团地往下砸。三个小时,我们住的那栋楼就被冻住了。水管爆裂,电也停了。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当时就觉得,要完了。
我跟烬瑶被困在家里。食物很快就没了,温度也降到了零下四十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开始发抖,嘴唇变得青紫,呼吸越来越弱。
就在我以为她要死在我怀里的时候,她“醒”了。
一股恐怖的热浪,从她身体里炸开。
我只记得眼前一片白光,然后我们家的墙壁、家具,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变成了通红的、流动的液体。那股热量融化了我们脚下的楼板,我们俩像坐滑梯一样,一路从十八楼掉了下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正躺在一个直径五十米的大坑里。坑的边缘是光滑的琉璃,是被瞬间融化又凝固的水泥和钢筋。
而我们周围的雪,方圆百米,全都化了。
从那天起,烬瑶就变成了一个人形的火炉。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拥有二十三岁女孩外貌的恒星核心。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
她是我的女友。
也是这个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春天。
我吃完罐头,把空盒子扔进角落的垃圾袋里。
外面的风声小了点。这通常意味着,新的一轮降雪要来了。
我检查了一下仓库里的物资。水还剩三箱,罐头大概二十几个,压缩饼干还有两大包。省着点吃,够我们撑半个月。
这些东西都是我拿命换来的。
灾难之后,我发现自己有点不一样了。我比任何人都抗冻。零下几十度的低温,我只穿一件毛衣就能出去溜达。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后来我才明白,我身体里好像也多了个“炉子”,只不过是个冷炉子,不会自己生火,但也不怕外面的火来烤,不怕外面的冰来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能在那场地狱般的高温爆炸中活下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能触碰烬瑶。
我走到沙发边,想把她抱到我们用木板搭的床上睡。床比沙发舒服。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的眼皮就动了动。
“柯陆……”她迷迷糊糊地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醒了?”我轻声问,“睡得好吗?”
她没回答,眼睛还是闭着。但她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烬瑶?”我试着叫她。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里开始说胡话。
“别……别过来……”她喃喃自셔,“火……好大的火……”
她在做噩梦。
我立刻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温度在急剧升高。墙上的电子温度计,数字开始疯狂地跳动。
26…28…32…40…
我身上的毛衣开始变得滚烫,皮肤传来一阵阵刺痛。仓库里的金属架子,发出了“噼啪”的声响,那是金属在高温下膨胀的声音。
“烬瑶!醒醒!”我加大了音量,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摇醒。
我的手掌刚一接触到她的皮肤,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就传了过来。就像把手直接伸进了炼钢炉里。我甚至闻到了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味道。
但我没松手。我咬着牙,忍着那股剧痛。
我知道,我不能松手。
如果我松手,这个仓库,连同仓库里的一切,包括我和她,都会在几秒钟内化为灰烬。
“别怕!我在这儿!”我冲她喊道。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股能融化钢铁的热量,顺着我的手臂,疯狂地涌进我的身体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吹胀的气球,身体里充满了灼热的能量。皮肤下的血管都像是变成了流淌着岩浆的管道。
但那种烧灼的痛感,却在慢慢减轻。
我身体里的那个“冷炉子”,仿佛活了过来。它像一个贪婪的黑洞,疯狂地吞噬着从烬瑶身上传来的热能。
墙上温度计的数字,停止了跳动,然后开始缓慢地回落。
40…38…35…
烬瑶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下来。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呼吸也重新变得平稳。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恐惧。
“柯陆……”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我是不是又……”
我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手掌上一片焦黑,血肉模糊。
但我能感觉到,焦黑的皮肤下面,新的肉芽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出来。那股被我吸收到体内的热能,正在修复我的身体。
“没事了。”我冲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坐起来,看着沙发扶手上那个黑色的烧焦印记,又看了看我焦黑的手,眼泪掉得更凶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还是有点烫,但已经是我可以承受的温度了。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
她怕的不是这个冰冷的世界,而是她自己。她害怕自己身体里那股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力量。
“别怕。”我拍着她的背,就像哄一个小孩子,“有我呢。不管你的火有多大,我都给你接着。”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可我……我会烧伤你的。”
我举起我那只正在飞速愈合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看,快好了。”我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就是你的灭火器。不,不对,”我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是你的暖宝宝充电器。你电太满了,就分我一点。”
她被我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挂在脸上。
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
“柯..柯陆,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那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在这个操蛋的末日里,没人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
但我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会。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