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红灯笼从大门一路挂到内院,连廊下的走马灯转得正欢,将“百年好合”的金字映在青砖地上,碎成一片跳跃的暖光。
赵灵溪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婚床上,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青禾刚被嬷嬷领出去,临走前还塞给她一块桂花糕,小声说:“公主别怕,将军看着凶,说不定是个面冷心热的。”
可这“面冷”是真真切切的。
脚步声从回廊尽头传来,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赵灵溪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把上好的云锦捏出几道褶皱。她听见门轴转动的轻响,随即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混着沙尘气涌了进来——那是属于北疆的味道。
萧凛没穿大红喜服。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只是卸了铠甲,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肩角处沾着些未拂去的泥点,袖口还能看见磨出的毛边,显然是从军营直接过来的。他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如枪,目光扫过满室的红,像两簇燃得不旺的炭火,没什么温度。
“将军……”赵灵溪试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细了几分。她想说“你辛苦了”,又想问问北疆的雪是不是比京城大,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要不要喝杯热茶?”
萧凛的视线落在她紧绷的肩膀上,凤冠太重,压得她脖颈微微前倾,像只受惊的白鹭。他想起三天前在宫门口见她时,她还穿着粉裙追蝴蝶,此刻裹在这一身沉重的喜庆里,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必。”他开口,声音比在太和殿接旨时更沉些,“公主身份尊贵,将军府不比皇宫,规矩简陋,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这话说得客气,却像在两人之间划了道无形的线。
赵灵溪愣了愣,随即掀起裙摆想下床:“我不怕简陋的,从前在宫里……”
“公主安坐即可。”萧凛抬手止住她的动作,玄色袖口滑下去,露出手腕上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陛下赐婚,是为家国安定。你我各司其职,守住这份体面,便是对圣恩最好的回报。”
他的话像块冰,“咚”地砸进赵灵溪心里。她原本揣着满肚子的话——她学了三天的北疆小调,绣了半个月的平安符,甚至托人打听了他爱吃的胡饼做法——此刻全被冻在了喉咙里。
她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烛光在他下颌线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三年前在宫墙上瞥见的那道刀疤,此刻清晰地刻在他左眉骨下方,从眼角延伸到鬓角,像条沉默的蜈蚣。
“将军觉得,这婚事只是份体面?”赵灵溪仰头看他,杏眼里的光暗了暗,却还是带着点不服输的执拗。
萧凛终于正眼看她。这双眼睛很亮,像他在北疆见过的星子,只是此刻蒙着层水汽,透着股天真的倔强。他忽然想起苏砚秋说的话:“昭阳公主自小没了生母,太后虽疼,终究隔着层,性子野了些,却不是不懂事的。”
他沉默片刻,转身往门口走:“夜深了,公主歇息吧。我去书房。”
赵灵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袖袋鼓鼓囊囊的。她想起自己早上偷偷塞进去的平安符——那是她练了半个月的成果,针脚歪歪扭扭,还把“平安”的“安”字绣少了一点。当时她急得快哭了,青禾说“心意到了就行”,她才硬着头皮放了进去。
他会扔了吧?赵灵溪鼻尖一酸。
萧凛走到门口时,袖角不小心扫过妆台,一个小巧的锦盒“啪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指腹触到盒面时顿了顿——这盒子是他母亲的遗物,早上收拾东西时随手放在了书房,怎么会跑到这里?
盒盖开了道缝,露出里面半枚玉佩。他猛地抬头看向赵灵溪,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赵灵溪被他看得一缩:“我……我早上路过书房,看见它掉在地上,就捡起来想还给你……”她越说声音越小,“嬷嬷说随便进外男书房不对,我就先放在这儿了……”
萧凛的目光软了些。他捡起锦盒揣进怀里,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另一个硬物——是那枚绣歪了的平安符。粗劣的针脚刺着掌心,竟比狼牙坠更让他觉得硌得慌。
“多谢。”他低声道,这是今晚第一次说带点温度的话。
门被轻轻带上,落了锁。
赵灵溪盯着跳动的烛火,直到眼眶发烫才低下头。她慢慢摘下凤冠,东珠滚落掌心,凉得像冰。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亥时了。
书房里,萧凛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北疆的布防图。可他看了半晌,目光却总落在桌角那盏孤灯上。灯芯爆出个火星,他忽然想起赵灵溪刚才攥着衣袖的样子,像只攥紧爪子的小猫。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平安符,昏黄的灯光下,歪歪扭扭的针脚看得更清楚了。红色的绒线里还掺着几根金线,显然是用了心的。那个少了一点的“安”字,像个没长齐牙齿的笑。
萧凛的指腹在那处摩挲片刻,最终将平安符塞进了贴身的荷包里,与狼牙坠并排躺着。
窗外的风卷着雪花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红烛燃了过半,烛泪顺着烛台淌下来,凝结成蜿蜒的冰痕。这桩始于圣旨的婚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