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记忆里,南方的夏天总是湿漉漉的,黏稠又闷热。
但都不及那个雨夜来得冰冷彻骨。
因为我藏起了我妈让我拿去给弟弟许家宝买新款球鞋的五百块钱,偷偷买了一本《飘》。
事情败露了。许家宝在家里撒泼打滚,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
骂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赔钱货”。“许念!你把钱拿出来!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刮过地面。那本《飘》被许家宝撕得粉碎,纸屑像苍白的蝴蝶,
在逼仄的客厅里飞舞。我爸坐在沙发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像一尊黯淡的影子。我没有哭,
也没有求饶。只是默默地把那些碎片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书包的夹层。然后,
在我妈更激烈的咒骂声中,我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砰”的一声巨响,以及我妈最后的警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我没有回头。
雨下得很大,砸在皮肤上,生疼。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
像哭肿的眼睛。我浑身湿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书包里,
除了那本《飘》的碎片,还有一张纸,一张被我藏得严严实实的、省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我们市最好的高中,我拼了命才考上的。可在我爸妈眼里,
这远不如给许家宝买一双能让他“有面子”的球鞋重要。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让我去读隔壁街的职高,早点毕业打工,补贴家里。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容身之处。我蹲在街角,抱着膝盖,
感觉自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垃圾。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刺眼的车灯划破雨幕,
停在了不远处。是一辆黑色的车,线条冷硬,看起来就很贵。车门打开,
一把黑色的伞先撑了起来,然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下来。他穿着深色的衬衫,身形挺拔,
隔着雨帘,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气场。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的男人,替他撑着伞。我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
那个年轻男人看到了我,皱了皱眉,似乎想过来驱赶。但那个高大的男人抬手阻止了他。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雨幕,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审视,
却没有我熟悉的厌恶或怜悯,更像是在辨认什么。雨水顺着他的伞骨滑落,
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水帘,将他与这个狼狈的世界隔开。他朝我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并不难闻。他看了我几秒,眼神落在我湿透的校服和怀里紧抱着的书包上。“小孩。
”他的声音响起来,比这雨声更沉,却奇异地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响,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地上凉,起来。”不是询问,不是安慰,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轮廓分明,眉眼深邃,
下颌线绷得很紧。看起来不年轻了,大概三十五六岁,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东西,
像是经历了很多事之后的沉寂。鬼使神差地,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站了起来。
腿因为蹲得太久,有些发麻,我晃了一下。他伸出手,虚扶了我一下,指尖并未碰到我,
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支撑。“家在哪?”他问。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球鞋,
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没有。”他沉默了一下,没再追问。
只是对身后的年轻男人说:“阿成,开车门。”那个叫阿成的男人愣了一下,
但还是恭敬地照做了。高大的男人侧过身,对我示意了一下车门:“上车,
我先带你换个地方。”我僵在原地,警惕地看着他。陌生人的车,怎么能上?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恐惧,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莫名让人安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只是不想明天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一具十六岁的女尸。”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坦荡,
也许是我真的无处可去,也许……是那场雨太冷,而我太渴望一点温暖。我咬了咬牙,
抱着我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书包,弯下腰,钻进了那辆温暖干燥的车里。车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冰冷和喧嚣。车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清香,
和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一样。座椅柔软得不可思议,我浑身湿漉漉的,不敢靠实,
只僵直地坐着,像一只误入豪华宫殿的落汤鸡。他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并没有看我,
也没有说话。阿成在前座安静地开着车。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夜里,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
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光影。我偷偷从车窗玻璃的倒影里打量他,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心里忐忑得像揣了只兔子。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或许是因为,再坏也坏不过那个冰冷的雨夜,
坏不过那个所谓的“家”。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小区,停在一栋公寓楼下。
他带着我坐上电梯,直达顶层。公寓很大,也很空。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黑白灰为主,
干净得一尘不染,却没什么烟火气,像个精致的样板间。“浴室在那边,”他指了一个方向,
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去洗个热水澡。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浴袍。”我站在原地没动,
手指绞着湿透的衣角。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走进一个房间,
拿出来一套干净的男士T恤和运动裤,递给我:“干净的,先将就一下。”我接过衣服,
布料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我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他“嗯”了一声,
没再多说。我抱着衣服走进浴室,反锁上门。温暖的水流冲刷下来,带走一身寒意和狼狈,
我才感觉自己一点点活了过来。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宽大男士T恤、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女孩,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切,真实得像个梦。洗完澡出来,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手里端着一杯水。餐桌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吃了。
”他言简意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面条很暖,
一直暖到了胃里,连带着冰冷的四肢都似乎恢复了知觉。吃完面,我鼓起勇气,看向他。
他也在看我,目光平静,像是在等我自己开口。我深吸一口气,转身从那个湿漉漉的书包里,
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拆开塑料袋,
里面是那张被我保护得很好、依旧平整的录取通知书。我把它递到他面前,
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们……想让我去读职高,早点打工。
这个……是我偷偷考上的。”他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低头看着。
客厅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想去读?”我用力地点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想!
”他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向书房。我迟疑地跟了过去。书房很大,一面墙都是书柜,
另一面则挂着一幅巨大的城市地图。他走到书桌后,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黑色保险柜。
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将那张录取通知书,平整地放了进去。“咔哒”一声,
保险柜的门合上,锁死。他转过身,背靠着书桌,看向我:“放在我这里,谁也毁不掉。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落了地,眼眶猛地一热。这三个多月来,
我像守护着唯一火种的原始人,提心吊胆,生怕这点微光被亲人亲手掐灭。而现在,
有人为它打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保险箱。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被书桌上一个精致的相框吸引。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碎花裙子,
笑得温婉又明亮,眼睛像月牙。她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神瞬间变得极为复杂,那里面有我无法承载的痛楚和……愧疚。
“我姐姐。”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很多年前的事了。”他顿了顿,
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对抗某种情绪。“她和你一样,”他看向我,目光仿佛穿透了我,
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但她没能飞出去。”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
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我忽然好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帮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孩。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面前,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我。
他看着我,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却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许念,”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咬字清晰,“你和她不一样。”他的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会飞出去。
”那一晚,我睡在客房柔软干净的床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清辉。
枕头是干的,温暖的。这是我十六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人一样被对待。第一次觉得,
或许,我真的可以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而那个未来里,
有一个沉默如山、却为我挡住所有风雨的身影。那个叫周凛的男人。
第二天我是在阳光中醒来的。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
枕头上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和我家里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油烟味截然不同。我穿戴整齐,
小心翼翼地走出客房。公寓里静悄悄的,周凛似乎已经出门了。
餐桌上放着豆浆和还温热的包子,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吃。
”言简意赅,很像他的风格。我慢慢吃着包子,心里五味杂陈。这种不问缘由的照顾,
让我受宠若惊,又隐隐不安。我凭什么接受一个陌生男人这么大的恩惠?吃完饭,
我把碗筷洗干净,又把餐桌擦得锃亮,试图用这种方式减轻一点心里的负担。
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上午,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走向了那个书房。保险柜静静地立在墙角,
我的未来就锁在里面。书桌上,那个相框里的女人依旧笑得温婉。我看着她,
心里对周凛的过去,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傍晚时分,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周凛回来了。他换了鞋,看到我站在客厅里,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凛哥。”我小声地叫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称呼。
他“嗯”了一声,把手里一个崭新的纸袋递给我:“给你的。”我接过来一看,
里面是几套合身的女装,从内衣到外套,甚至还有一双新鞋,尺码分毫不差。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
没什么表情地解释:“让楼下服装店老板娘帮忙挑的。”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我身上依旧宽大的男士T恤,补充道:“以后,你就住这里。客房归你。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凛哥,我……”“你那个家,回得去吗?
”他打断我,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我哑口无言。回不去了。从我踏出那道门,
从我把他给的“脏”衣服扔进垃圾桶开始,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会干活!
”我急切地说,像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我……”“不需要。
”他再次打断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却在点燃前看了我一眼,
又把烟放了回去。“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我紧张地看着他。“好好念书。
”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考上大学,飞出这里。
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子发酸。从来没有人,
如此明确地、坚定地告诉我,我的人生应该做什么,我可以拥有怎样的未来。
“钱……我会还你的。”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他似乎轻笑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等你飞起来再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语气瞬间变得冷硬而简洁:“说。”“位置。”“等着。”挂了电话,他站起身,
拿起刚脱下的外套:“我出去一趟。你自己弄点吃的,冰箱里有食材。记住,”他走到门口,
回头看我,眼神带着警示,“别给陌生人开门,尤其是……你家里人。”门在他身后关上。
公寓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留下的,沉甸甸的规矩与守护。那一晚,我用冰箱里的食材,
笨拙地做了两菜一汤。他没说会不会回来吃,但我还是把饭菜放在锅里温着。直到我睡着,
他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在周凛的公寓里住了下来。这是一种极其奇怪的生活。
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他很忙,早出晚归是常态。
有时身上会带着淡淡的烟酒气,有时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他话很少,从不问我过去的事,
也不提他自己的事。我们之间最多的交流,就是放在餐桌上的饭菜,
和他偶尔带回来的、给我的辅导书或新衣服。我开始尝试履行“保姆”的职责,打扫卫生,
学着做饭。他从不评价我做的饭菜好坏,只是会默默地吃完。有一次我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吓得脸色发白,他却只是扫了一眼碎片,淡淡地说:“手没划伤就行,东西碎了再买。
”平静之下,潜流暗涌。我知道,我爸妈和许家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他们来小区闹过几次,被保安拦在了外面。我妈在楼下哭天抢地,骂周凛“拐带未成年”,
骂我“不要脸”。许家宝甚至想硬闯。有一次,我透过猫眼,看到周凛就站在楼道里,
面对着吵吵嚷嚷的他们。他没说几句话,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冷得像冰。奇怪的是,
没过多久,我爸妈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竟然拉着愤愤不平的许家宝,灰溜溜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