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屏山皇家围场,旌旗招展,号角连营。
秋日的阳光给连绵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边,林海翻涌,带着草木清香和隐隐的肃杀之气。巨大的明黄色御帐如同众星拱月,被无数规格稍次的帐幔簇拥着,绵延数里。骏马的嘶鸣、猎犬的吠叫、贵族男女的说笑、甲胄兵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盛大而浮躁的狩猎序曲。
明微勒马停在一处稍高的坡地上,冷眼俯瞰这片喧嚣。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雪青色骑射服,银丝软猬甲贴身穿着,外面罩着同色系的猎装,并不显眼。陨铁短刃藏在靴筒,那支凤尾簪依旧簪在鬓边。溯影镜被她用秘法缩小,贴身藏在心口处,隔着衣料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凉。
明雪在她身边,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像只欢快雀跃的小鸟,正兴奋地指着远处被驱赶出来的鹿群:“姐姐你看!好多鹿!待会儿我们比赛谁先射中好不好?”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全然沉浸在这场皇家盛宴的喜悦中,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所觉。
林哲骑着一匹白马,伴在明雪另一侧,一身月白长袍外罩软甲,显得儒雅又英挺。他正温声细语地与明雪说着什么,逗得她掩嘴轻笑,目光偶尔扫过明微,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疏离,演技无可挑剔。
若非经历过九世炼狱,谁又能看穿这温文皮囊下的恶鬼?
父亲明大将军正在御前与几位武将谈笑风生,声若洪钟,意气风发。继母王氏则在一众贵妇中周旋,言笑晏晏。
一切都符合一场完美秋狝该有的景象。繁华,热闹,充满机遇与暗流。
明微的视线却越过这些浮华,投向更深处莽莽苍苍的山林。宝屏山深处,据说有上古遗留的秘境和祭坛。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似乎有关于此次秋狝异动的只言片语,却都与夜雨有关。
他会出现吗?以何种方式?
“陛下有旨,秋狝开始!”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喧哗。
号角再次长鸣。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轻贵族们纷纷策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山林,追逐着那些被驱赶出来的猎物。惊呼声、欢笑声、箭矢破空声瞬间充斥林间。
“姐姐,我们也快去吧!”明雪一夹马腹,红影如箭射出。林哲朝明微礼貌地点点头,紧随其后。
明微却不急。她驱动座下骏马,不紧不慢地坠在队伍偏后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她注意到几个看似寻常,实则气息沉凝的侍卫,他们的站位隐隐将御帐和某个方向护住。也注意到几个穿着不起眼、却对狩猎本身兴趣缺缺、反而不断观察山势地形的文官模样的人。
暗卫。钦天监的人。
皇家对这次秋狝,果然另有所图。
她策马深入林间,避开人多的地方,凭着一种莫名的直觉和溯影镜微弱的指引,朝着一个方向行去。越往里走,林木越发幽深,外面的喧嚣渐渐被隔绝,只剩下风吹过树海的呜咽和偶尔的鸟兽啼鸣。
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凝滞,隐隐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古老的气息。
突然——
“咻!咻咻!”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密林深处射出,刁钻狠辣,直取她座下骏马的要害!
不是冲她来的,是要让她落单!
明微眼神一厉,猛地一提缰绳,马儿人立而起,险险避过几箭,但仍有一支狠狠扎进了马颈!
希律律——!骏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地。
明微在马倒地的瞬间已然跃下,就地一滚卸去力道,毫发无伤地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七八个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从树后闪出,手中钢刀闪烁着寒光,一言不发,直接扑杀过来!动作干脆利落,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山匪。
是冲着她来的灭口?还是……针对“明微”这个身份的另一重算计?
没有时间思考。明微身形疾退,同时手腕一翻,靴中短刃滑入掌心。陨铁打造的刃口划过诡异的弧线,精准地割开劈来的刀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叮叮当当!
刀光剑影,劲风四溢。
明微的身法诡谲莫测,完全不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将军**。那是九世挣扎求生中磨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战斗意识。短刃在她手中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出击都直奔要害,狠辣刁钻。
一个黑衣人被她虚晃一招,欺近身前,短刃轻易划开了他的喉咙。热血喷溅,那人捂着脖子嗬嗬倒地。
其他黑衣人攻势一滞,眼中露出惊疑。情报有误!这明家大**根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就在这瞬间的停滞——
侧方林中突然传来一声猛虎的震天咆哮!腥风扑面!
一头体型异常硕大、眼珠赤红的吊睛白额猛虎猛地扑出,却不是扑向那些黑衣人,而是直接扑向明微!那姿态狂暴无比,完全不像寻常野兽,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前后夹击!
明微腹背受敌,瞳孔骤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惊鸿般从另一侧高崖掠下,剑光如匹练,带着凛冽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刺入猛虎的侧颈!
噗嗤!
血光迸现!
那猛虎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身躯被那剑上蕴含的巨力带得偏向一侧,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那玄色身影落地,反手一剑,剑气纵横,逼得剩余的黑衣人连连后退。
来人背对着明微,身形挺拔如松,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紧。
即使看不到正脸,即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劲装,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威仪,明微也绝不会认错。
夜雨。
他果然来了。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剩下的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极忌惮突然杀出的夜雨,又见目标棘手,毫不恋战,立刻吹了声尖锐的唿哨,身形疾退,迅速没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现场只剩下倒毙的马匹、死虎、以及相对而立的两人。
血腥味在林间弥漫开来。
夜雨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甚至比在蛊鼎中时更添几分透明感,仿佛随时会消散。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寒冰之下压着翻涌的暗流,此刻正牢牢锁在明微脸上。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从她沾了血渍的骑装,到她手中滴血的短刃,最后停在她鬓边那支点翠凤尾簪上。
空气凝固,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那些黑衣人和发狂的猛虎,是他安排的苦肉计,还是另一股势力?他此刻看她的眼神,是审视,是探究,还是……别的?
无数疑问在明微脑中飞速闪过。
她握紧了短刃,全身肌肉紧绷,如同面对最危险的猎食者。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夜雨的视线从簪子上移开,重新对上她的眼睛。他的唇角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然后,他打破了死寂。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穿越了无尽轮回的倦怠,却又冷得掉冰渣。
“身手不错。”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刮过她的脸颊。
“看来这次,‘病’好得很快。”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她刚刚经历过厮杀后略显急促的呼吸。林间的风似乎都凝滞了,只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更危险的、无形的对峙。
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是那个“应该”病弱缺席的明微。
明微握紧短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脸上却缓缓扯出一个极淡、甚至称得上虚弱的笑,仿佛刚才那狠辣果决的反杀只是情急之下的爆发。“殿下谬赞。若非殿下及时出手,臣女恐怕已遭不测。”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略显仓促的礼,目光低垂,避开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注视。
姿态做得十足,是受惊的贵女该有的反应。但心底的警报却拉到了最高。夜雨的出现绝非偶然,那些黑衣人和猛虎,若不是他安排的,那他就是在暗中监视她,或者……监视着这片区域。
夜雨没有叫起,也没有追问她那不合常理的身手。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她鬓边那支凤尾簪上,停留的时间比刚才更长了些,眸色深沉,仿佛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透过它看别的什么东西。
“簪子很别致。”他忽然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明微心头一凛,指尖下意识想要触碰簪子,又强行忍住。“母亲遗物,戴着……图个心安。”
“心安?”夜雨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出一丝莫名的意味,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背后的讽刺。他终于移开目光,扫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和那只巨大的虎尸。“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试探。
明微直起身,依旧垂着眼睫:“臣女不知。或许是山匪流寇?或是……误入了猎场惊扰的猛兽?”她给出最符合她“身份”的、愚蠢且天真的猜测。
夜雨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在这寂静的林间却清晰得刺耳。“山匪用得起军中制式弩箭?猛兽会恰好在你遇袭时发狂,只针对你一人?”
他弯腰,从那名被割喉的黑衣人怀里摸出一块令牌,看也未看,直接扔到明微脚下。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如同百足蜈蚣般的图案——血螟帮,京城最臭名昭著的拿钱办事的杀手组织,与许多高门府邸都有着不清不楚的联系。
“至于这虎……”夜雨用剑尖拨开猛虎赤红的眼睛,那瞳孔深处,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祥的紫黑色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狂性大发。”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剥开她试图披上的伪装,将血淋淋的、危险的真相摊开在她面前。
他在逼她。逼她承认她知道些什么。逼她露出破绽。
明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后怕:“这……怎么会……是谁要杀我?”她抬起眼,看向夜雨,努力让眼神里充满茫然和一丝依赖,“殿下,您……”
“本王也不知。”夜雨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想要你命的人,或许很多。”
他收剑入鞘,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此地不宜久留。狩猎队伍被引向了东麓,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过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刚才的刺杀是调虎离山?还是警告她别指望救援?
“那……臣女……”明微做出无措的样子。
夜雨却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密林深处的一个方向:“跟上来。”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明微迟疑一瞬。跟他走?进入更深的、未知的区域?这完全超出了她原本“暗中观察”的计划。但此刻,独自留下显然更危险。而且,夜雨的目标似乎也是宝屏山深处。
她咬了咬牙,最终快步跟上。手中的短刃并未收起,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和前方那道玄色背影。
他走得很快,步伐却异常轻盈,落地无声,对地形似乎极为熟悉,专挑植被茂密、极难辨认的小径行走。明微不得不全力才能跟上,心中疑窦更深。一个“体弱多病”、久居东宫的太子,怎会有如此身手和野外行动能力?
两人一前一后,在幽深的林间沉默疾行。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晦暗,古木参天,虬枝盘结,空气中那股古老的、凝滞的气息越发明显。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野兽嘶吼或猎犬吠叫,却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约莫一刻钟后,前方出现一片巨大的乱石堆。怪石嶙峋,形状诡异,像是某种巨兽死亡后留下的骸骨。石堆深处,隐约传来潺潺水声。
夜雨在一块足有两人高的、形似卧牛的巨石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指尖在巨石底部几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按特定顺序快速点过。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响动。巨石底部,竟然无声地滑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某种奇异馨香的气流从中涌出。
明微瞳孔微缩。秘境入口!他竟然知道如此隐秘的入口!
夜雨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明微只犹豫了一秒,便紧随其后。
洞口在她身后无声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前方夜雨身上似乎散发出极微弱的、用以照明的淡金色气息,勾勒出脚下粗糙的石阶和湿滑的洞壁。
阶梯一路向下,深不见底。空气越来越冷,那股奇异的馨香也越来越浓,闻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神魂摇荡。
明微暗暗运转起一丝微薄的神念护住心脉,溯影镜在心口处传来更明显的温热感,似乎在抵抗着什么。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石窟顶端垂下无数闪烁着幽蓝、惨绿微光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剑林,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石窟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浑浊不堪的水潭,潭水死寂,却不断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散出一小团浓郁的、扭曲的紫黑色雾气,融入空气中那奇异的馨香里。
水潭四周,散落着许多残缺不全的白骨,有人形,也有兽形,年代似乎极为久远。而在水潭正上方,悬浮着一面约一人高的、破损严重的青铜古镜!镜框上雕刻着繁复古老的虫鸟鱼兽符文,许多地方已经锈蚀断裂,镜面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只能模糊映出洞顶那些发光的钟乳石,但依旧散发出一种浩瀚、苍凉、却又邪异无比的气息!
这镜子的气息……竟与她怀中的溯影镜隐隐同源,却又更加庞大、更加……疯狂!
明微只觉得怀中的溯影镜剧烈震颤起来,滚烫无比,仿佛要挣脱而出!脑海中无数混乱的碎片疯狂翻涌——母亲模糊的容颜、黑玉盒上跳动的幽绿心脏、鼎壁内先祖扭曲哀嚎的脸、还有那只混沌的漩涡之眼!
“呃……”她闷哼一声,扶住冰冷的石壁,脸色煞白。
夜雨却仿佛不受影响。他站在水潭边,望着那面悬浮的破镜,侧脸在幽光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冰冷。
“认得吗?”他问,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明微艰难地摇头,并非完全伪装,更多的是震撼与混乱。
“这是‘蚀魄之镜’。”夜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溯影’照见因果,‘蚀魄’吞噬魂灵。它们本是一体,是那个存在用以窥视、收割、并最终将一切拖入永恒循环的……工具。”
他转回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明微脸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而你明家血脉,是点燃这镜子、维持这‘游戏’运转的……最好燃料。从你的某位先祖自愿成为镜奴开始,你们家族的命运就已注定。”
镜奴?!燃料?!
明微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他。
所以祠堂里那些“飞升”或“陨落”的先祖,其实都……成了这镜子的养料?!那母亲呢?母亲她知道吗?她留下的这些东西……
“每一次‘轮回’,镜子的力量都会侵蚀更深,篡改更多的记忆,编织更完美的‘情节’。”夜雨继续道,步步紧逼,“直到你的灵魂被彻底同化,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者……在无数次重复的绝望中彻底湮灭,为它提供最后一场盛宴。”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她的颅骨,直视她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挣扎。
“告诉本王,明微。”
“这一次,你是选择继续当那蒙昧的燃料,沉溺于复仇的幻梦……”
他停顿了一下,周身那淡金色的、微薄却坚韧的真龙之气缓缓升腾,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神祇,又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恶鬼。
“……还是想起来,要跟本王一起,砸了这面破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