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放晴，姑苏运河码头喧嚣如沸锅。

人潮、汗气、鱼腥、脂粉味、烧饼焦香在湿腾空气里翻腾。

外围华贵马车上，苏玥松开帘子，隔开大半喧嚣。她靠回熏了药香的软垫，袖中那枚玉貔貅的轮廓清晰可感。

“爹，”她看向苏泓，眼底再无慵懒，只有商人的锐利，“永昌那边的事，您可知晓了？”

江南首富苏泓身着簇新宝蓝杭绸直裰，圆脸上难得的凝重：“刘掌柜报上来了。那玉貔貅样式……我找人看过，确是内造样式，但工是新仿，料子也不罕见。”他压低声音，“这节骨眼上，有人想借机销赃或搅混水，都不稀奇。我已吩咐下去，铺子里收当要格外谨慎。”

苏玥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袖中硬物：“大理寺少卿此时‘探亲’，爹真觉得是巧合？”

苏泓叹口气：“贪墨案震动朝野，圣意难测。咱苏家行得正，坐得直，倒不怕，但树大招风……”

他声音陡然低涩，"玥儿，爹其实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苏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半国，我儿又如此相貌，又无兄弟姐妹，如何保得住，若能借镇国公府的关系谋个“皇商”名号，或得一二庇护……”

话到此处，苏泓眼底竟真真切切地泛起一层湿红。纵是在商海精明算计的老狐狸，在女儿跟前，也只是个忧心忡忡的普通父亲。

“打住。”苏玥纤指抵唇，笑容笃定锋芒毕露，“女儿不仅要‘守’，更要‘攻’。让苏家铺子，三年之内，插着那面玄金旗开到域外去！”她目光穿透车窗，落向驶近的官船。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争执声。

“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码头是你们苏家开的吗？”一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对不住对不住，王管事，您看这……我家老爷**要接贵客，烦请您和‘万通商行’的几位兄弟绕个道，回头我请茶……”苏府管事焦急的声音传来。

“万通商行？”苏玥眉头微蹙。这是姑苏另一家大商行，东家王万通手段狠辣，与苏家素来在盐引和漕运上有龃龉。

官船靠岸，玄底金纹旗帜猎猎。

崔清珩的身影踏上踏板。码头嘈杂声浪竟为之一滞。

“万通”那边的喧哗似乎也停顿了一瞬。苏玥敏锐地捕捉到，人群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汉子，目光闪烁地在官船和苏家马车之间逡巡。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被那道身影攫住——那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

斜穿过低矮云层的稀薄天光，正好落在他肩头、腰际，玉带束着的窄腰衬得那身姿如峭壁般挺拔。

“来了！来了！表少爷！”小丫鬟的声音打破寂静。

崔清珩的目光循着声音扫向几十步开外的人群，一张稠艳明媚的容颜，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笑意，大胆坦荡地撞入他的视线。

苏泓已是快步迎了上去，隔着几步远就热情地作揖：“哎呀呀，世子一路辛苦！可算是盼到了！在下苏泓。”

“世叔，唤我清珩即可。”

苏泓被那一声“世叔”叫得心头滚烫，慌忙应道，脸上的皱纹都挤出喜意，忙喋喋不休的介绍道：“苏家在江南有点根基，商铺行脚遍布各府州县，丝茶米盐都有所涉猎，清珩世侄若有任何需要，尽管……”他语速飞快，满面红光，热忱得像个见了金山的商人。

苏玥的视线，牢牢的锁定了那道玄色的身影。

她看清了他的脸。

方才惊鸿一瞥下感受到的惊艳，此刻有了最具体、最具冲击力的形象。

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俊美容颜，眉眼是工笔画也难以描绘的利落。挺直的高鼻梁，薄而线条清晰的唇，轮廓分明得近乎苛刻。周身只有一根墨玉簪束发，却衬得脸愈发如雪雕凿，像雪山之巅，不容亵渎，拒人千里。

好一副冰冷禁欲的皮相。

崔清珩即便凝神听着苏泓絮叨，也很难忽略那道落在他脸上、过于大胆且持久的视线。

他微微侧首。

那双沉静的眸子，迎上苏玥的目光。

没有惊艳。没有慌乱。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世俗男女初见时该有的情绪波澜。

那目光深沉，深邃，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寒潭，将她投射过去的所有目光，都无声无息地吸了进去，瞬间沉没，不起微澜。

仿佛她的稠艳容色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若非苏玥对自己美貌的吸引力有着绝对自信，都要以为那是幻觉，怎么会有男人看到一个绝对美艳的女子毫无感觉。

她见过太多男子或惊艳、或贪婪、或小心翼翼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已习惯，也善于利用。可从未有哪一次，当她的目光如此炽烈地投注过去时，得到的反馈竟是这般的……空无。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苏玥忍不住瞪了崔清珩一眼。

眼前的女子很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但再美的皮囊，于他眼中也不过是红粉骷髅。更何况，世家子弟的仪态与心性，也绝不允许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投注过多无谓的注目。

然而，这具“红粉骷髅”方才竟似对他——翻了个白眼？如此粗俗不雅的动作，让他微微地凝滞了一瞬，加上她眼尾那颗泪痣上的花钿灼灼一闪，有点晃眼。

苏玥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崔清珩的视线，在她脸上那近乎错觉的停留。

冰冷。克制。高高在上。

是审视，而非惊艳。

心里莫名冒出一个想法，如此高高在上的世子染上世俗情欲是什么样子！

苏泓看着被自己晾在一旁的女儿，忙不迭地补充，“这是小女苏玥，虚长你两岁。”

苏玥款步上前，裙裾微漾，金步摇在晴空下划出璀璨弧光。她无视了不远处“万通”汉子探究的目光，红唇弯起，笑容明媚张扬，眼波流转间，亮得惊人，一字一句，吐息如兰。

“表弟？”

尾音上扬，钩子般挠人心尖。

“表姐。”声音清冷，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就在这时，一个苏府小厮气喘吁吁挤过来，附在苏泓耳边急报：“老爷！不好了！咱们城西新盘下的那间当铺，刚……刚被官差围了！说是……说是要查什么私货！”

苏泓脸色一变！

苏玥心头猛地一跳！城西当铺？正是前段时间刚接手，据说前任东家和知府衙门有些不清不楚往来……她下意识抬眸看向崔清珩。

崔清珩显然也听到了小厮的低报。他神色未变，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却极快地扫过苏泓骤变的脸色，又掠过不远处“万通”汉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得色。

他薄唇微启，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世叔府上似有急务？”

苏泓应道：“小事，先回府。”

待苏泓一行人回到府邸时，杨氏早已领着几个体面的仆妇，候在了朱漆大门前的石阶上。

车帘甫一掀开，杨氏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饶是她见惯了姑苏城里各色俊秀儿郎，乍见这自京城而来的世子，心头也猛地一跳——这般俊美，这通身的气派。

她定了定神，脸上堆满热络的笑容：“世子一路辛苦！快，快进厅里歇息，喝口热茶驱驱连日坐船的寒气！”

崔清珩略一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矜贵疏离，声音不高不低：“有劳婶母。清珩此行，多有叨扰。”

这声“婶母”清冷依旧，却让杨氏一听便笑得如同见了亲儿子。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不叨扰！不叨扰！都是一家人，世子这般说可就见外了！"她一边引路一边絮叨，"早就备下了上好的龙井，还有..."

厅内早已布置妥当，熏了淡淡的沉水香。

苏玥接过等候在一旁的丫鬟手中的白瓷盏。

莲步轻移至崔清珩座侧，“听闻京城世家子弟都偏爱清茶，这是家父珍藏的明前龙井，水温恰在八分烫。”苏玥声音清越，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软，却又字字清晰入耳。

苏玥奉上茶，俯身时雪颈朱砂痣近在咫尺。

崔清珩的目光落在白瓷盏上，“有劳。”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仿佛只是应付一件寻常器物。

苏玥却似未闻其冷淡。她收回手，并未立刻退开，反而顺势半倚在案几旁的一株高几旁，姿态懒慵随意。一双眸子肆无忌惮地落在崔清珩那冷玉般的侧脸上，见他喉结在茶香氤氲中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袖中揣着玉貔貅，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城西铺子被查……是巧合？是“万通”借刀杀人？

还是……这位“表弟”的手笔？

“表弟远道而来，一路劳顿。这茶要趁热才好入口，”她红唇微启，“温茶……最是伤脾胃呢。”那“温茶”二字，被她舌尖轻轻勾出，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促狭。

崔清珩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却不见任何动作。

猝不及防——

苏玥伸出一根染着鲜研蔻丹的纤纤玉指，蘸取了杯沿上凝结的一颗将落未落的滚烫水珠！

抵唇而过。

那白细的指尖沾染上一点嫣红的唇脂，举到催清珩眼前。

“表弟，我替你尝过了，最是适宜。”

茶汤澄澈，映出崔清珩眼底骤起的暗涌。他抬眸时，那双凤目如寒潭照影，直直望进苏玥含笑的眼底。

"表姐倒是精通茶道。"他声音依旧清冷，却在"精通"二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只是..."

"过犹不及。”

瓷盏叩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声响。

苏玥却笑得愈发娇艳，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却又带着一丝锐利，“表弟不喜欢这样啊？"她故意拖长的尾音像把小钩子，"那...下回我换个方式？"。

崔清珩眸光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