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风,带着一种被阳光晒透的倦怠感,懒洋洋地拂过礼堂前巨大的梧桐树荫。
树叶筛下的光斑,在深红的地毯上跳跃,又被一双双锃亮的皮鞋、精致的凉鞋匆匆踩过。
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香、汗水的微咸,
以及一种名为“毕业”的、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与意气风发。苏晚站在礼堂侧面的阴影里,
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熨帖得一丝不苟的学士服套在身上,
宽大的深蓝色垂布衬得她脖颈愈发纤长白皙,宛如天鹅。她微微垂着眼,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垂布光滑的边缘。
礼堂内鼎沸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只有主席台上,
校长浑厚有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着:“……代表全体教师,
向圆满完成学业的同学们,致以最热烈的祝贺!”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下面,请优秀毕业生代表,金融学院苏晚同学上台!
”那潮水般的掌声骤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与倾慕,
瞬间将她推到了舞台中央那束耀眼追光的正下方。光线强烈得有些刺目,
苏晚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随即抬起脸,嘴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
她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学士帽下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光洁的额头,步履轻盈而稳定,
每一步都踩在掌声的节拍上。聚光灯追随着她,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校长笑容可掬地将那本象征着最高荣誉的深红色证书递到她手中,眼神里满是赞许。
苏晚双手接过,指尖清晰地感受到证书封面那层硬挺、微凉的触感。她微微鞠躬,
姿态优雅得如同教科书上的范例。就在这庄重肃穆的一刻,
一个极其突兀、极其响亮的唿哨声,像一枚尖利的石子,骤然划破了礼堂里和谐的声浪。
“咻——!”声音是从礼堂后方传来的,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穿透力。
苏晚握着证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那精心维持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
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极其短暂地僵滞了一瞬。只有离得最近的校长,
似乎捕捉到了她眼底一丝飞掠而过的、与这盛大场面格格不入的异样光芒。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掩饰住那瞬间的失态,再抬起脸时,笑容已然恢复,
甚至比方才更盛了几分,如同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戴好。然而台下,
早已掀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射向声音的源头。
窃窃私语汇成了嗡嗡的低响。“谁啊?疯了吧?”“好像是……那个陆宇?
体育学院那个刺头?”“天,苏晚居然认识这种人?”“啧,
怪不得……”礼堂角落的阴影里,陆宇抱着手臂,斜倚在墙上,
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征服意味的笑。他穿着简单的黑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在一众正装革履的同学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毫不在意周围投来的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眼神肆无忌惮地穿过人群,牢牢锁定在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上,
仿佛刚才那声惊世骇俗的唿哨,只是他盖下的一个张扬的私人印记。典礼结束后,
人流如泄洪般涌出礼堂。苏晚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优秀毕业生证书,脚步却有些滞涩,
像是在人潮中逆流而行的小舟。纷杂的议论碎片不断钻入她的耳朵。“……听说了吗?
苏晚拒绝了经院的保研名额!”“什么?!疯了吧!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
”“还能为什么?就为那个陆宇呗!听说他要搞什么创业,
苏晚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我的天……高岭之花?我看是恋爱脑上头了!图什么啊?
图他不洗澡?”“嘘!小声点!她过来了……”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话语,
像细密的针,扎在苏晚的皮肤上。她脸上维持着平静,
甚至对几个向她打招呼的同学点了点头,但抱着证书的手指,却在硬壳的封面边缘,
用力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的白痕。心底某个地方,
仿佛有一扇沉重的、被无数规矩锁死的门,被那声放肆的唿哨猛地撞开了一条缝隙,
透进来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带着尘土和汗味儿的、鲜活滚烫的风。她加快脚步,
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离了那些议论的漩涡。三个月后。城市科技园区的会展中心灯火通明,
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外面城市的璀璨霓虹。
第三届“青年创未来”创业大赛总决赛暨颁奖典礼正在这里举行。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的焦香,以及一种紧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西装革履的投资人、踌躇满志的创业者、妆容精致的媒体人穿梭其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苏晚坐在靠近前排的嘉宾席位上,身上是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小礼服裙,
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线。然而,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却冰冷,微微蜷缩着。
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深处的一抹青黑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台上,
主持人正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调介绍着进入最终角逐的团队。
当念到“启航科技——智能社区服务解决方案”时,聚光灯精准地打在舞台一侧的陆宇身上。
他今天收拾得格外精神。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台,接过话筒,开始了他的项目路演。声音洪亮,手势自信有力,
PPT做得炫目而充满诱惑力,
他和他团队如何抓住痛点、打败传统、未来市场潜力无限……苏晚的目光追随着台上的身影,
听着那些熟悉无比、甚至其中不少关键数据和逻辑推演都出自她手的词句,
心底却泛起一丝空洞的凉意。为了帮他打磨这份商业计划书,熬过的那些通宵,
查阅过的堆积如山的资料,在**作用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都变得有些模糊,
只剩下一种强烈的、被抽离的虚脱感。路演结束,掌声热烈。
陆宇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接受着评委的提问,应答如流。苏晚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
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裙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等待最终结果的宣布。
中场休息的提示音响起。人群开始走动,交谈声瞬间放大。苏晚站起身,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她避开喧闹的人群,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
走向相对僻静的贵宾休息区方向。走廊的灯光比主会场柔和许多,两侧挂着抽象的艺术画作。
越往里走,人声越稀落。就在她经过一个挂着“设备间”牌子的拐角时,
一阵刻意压低的、却无比熟悉的、带着粘腻情欲的调笑声毫无防备地撞入耳膜。“……宝贝,
刚才在台上,你看到苏晚那张脸了吗?啧啧,跟个木头美人似的,哪有你半点风情?
”是陆宇的声音!带着一种苏晚从未听过的轻佻和下流。“讨厌!人家哪有她漂亮呀?
校花女神呢!”一个娇嗲的女声响起,带着做作的醋意。
这个声音……苏晚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是林薇!
她大学四年最亲近、无话不谈的室友兼闺蜜!“漂亮顶个屁用!
”陆宇的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捅进苏晚的耳朵,
“整天端着,死板得要命!跟她待一块儿,无聊透顶!
哪像我的薇薇……”声音陡然变得暧昧模糊,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嘴唇吸吮的啧啧水声,
“……又辣又解风情……今晚比赛结束,老地方?
”“嗯……那你答应我的**版包包……”“买!只要你今晚……”后面的话,
苏晚已经听不清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色彩和光线都在眼前扭曲、旋转。
她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石膏像,僵立在那个灯光昏暗的拐角阴影里。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轰然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才勉强遏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干呕。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
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里面调笑的声音停了,脚步声朝着门口走来。苏晚猛地惊醒,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狼狈不堪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个巨大的、装饰用的盆栽后面。
宽大的龟背竹叶子堪堪遮住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陆宇搂着林薇的腰,
两人脸上还带着情动的红晕,说说笑笑地从设备间走了出来,径直朝着主会场的方向去了。
林薇那件亮片小吊带裙的肩带,甚至滑落了一边。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晚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昂贵的米白色小礼服裙摆蹭上了灰尘,她也浑然不觉。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瞬间糊满了精心描绘的脸颊。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不知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多久,
直到主会场传来宣布最终获奖名单的激昂音乐和潮水般的掌声。苏晚撑着墙壁,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泪痕交错,妆容早已花得一塌糊涂。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旁边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
水流顺着她的下巴、脖颈流进礼服领口,带来一阵阵战栗。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浮肿、眼睛通红、陌生又狼狈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胃里那股翻腾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至,比刚才更加猛烈。她猛地弯下腰,
对着光洁的洗手盆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酸水灼痛着喉咙。
身体一阵阵发冷,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料。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也不能。
苏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会展中心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外面,
不知何时已是大雨滂沱。夏日的暴雨来得迅猛而暴烈,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城市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被拉扯成模糊扭曲的光带。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她的礼服。昂贵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皮肤,刺进骨髓。她像个游魂一样,
漫无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走着。高跟鞋踩在湿滑的地砖上,好几次踉跄着差点摔倒。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始终没有平息,混合着心脏被撕扯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在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冲到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旁,
再也控制不住地弯腰呕吐起来。可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灼热的酸水,
呛得她眼泪鼻涕一起涌出,狼狈不堪。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和泪水、秽物混合在一起。
她扶着冰冷的、沾满污渍的垃圾桶边缘,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湿透的礼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世界一片模糊,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胃部痉挛的绞痛。
所有的骄傲、尊严、过往的坚持,在这一刻都被这倾盆大雨冲刷得粉碎,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和绝望。就在意识快要被这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吞没时,
头顶那片疯狂砸落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停住了。一片突兀的、干燥的阴影笼罩下来。
苏晚茫然地、迟钝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她的视线,模糊一片。她用力眨了眨眼,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沉重的水珠。透过那片迷蒙的水光,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纯黑色的、宽大的雨伞,稳稳地撑在她的头顶上方,
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幕。视线顺着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向上移——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手背上隐约可见几道浅淡的疤痕,袖口是挺括的深灰色西装面料,被雨水打湿了一小片深色。
再往上,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道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褶皱。镜片后的那双眼睛,
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精准地剖开她此刻所有的狼狈不堪——花掉的妆容,湿透紧贴在身上的礼服,
被雨水和泪水糊得乱七八糟的脸颊,以及扶着垃圾桶边缘、沾着污迹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是谢驰。那个她大学四年里最大的“死对头”。那个永远在学术辩论赛上把她逼到墙角,
在实验报告上吹毛求疵,用他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思维,
无数次精准打击她感性冲动的化学系怪胎。苏晚像是被这道目光烫到,猛地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藏进这垃圾桶后面的阴影里。太狼狈了,太不堪了。
她最不想被看见的,就是这个人!然而,预想中的嘲讽、奚落,甚至是一贯的冷淡无视,
都没有出现。谢驰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眉头蹙得更紧。
他那双总是过分理智、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睛里,
此刻翻涌着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审视,有毫不留情的洞悉,
甚至有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愠怒?“哭什么?”他的声音穿过哗哗的雨声传来,
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金属擦过耳膜。没有惯常的讥诮,
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苏晚被这简短的质问钉在原地,嘴唇哆嗦着,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一股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咸腥味。谢驰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和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随即移开,似乎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多余。他空着的另一只手,
随意地、甚至有些粗暴地从自己肩上扯下一样东西,看也不看,
直接朝着苏晚的方向扔了过来。
那东西带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淡淡有机溶剂和实验室特有消毒水的气味,
兜头盖脸地砸在苏晚身上,带着谢驰身上残留的一点体温。
是一件深蓝色的、厚实防水的实验室专用雨衣。
上面还印着他们大学化学系的LOGO和一个模糊的编号。“穿上。”命令式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