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泣庙1渡头残荷记旧盟秋末的雨,总带着一股子浸骨的凉,淅淅沥沥下了半旬,
把青溪渡的石板路泡得发乌,也把李秀莲窗台上那盆枯荷浇得愈发憔悴。
她坐在临江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的银针悬在素绢上许久,线脚歪歪扭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把针线筐推到一旁。窗外的渡口边,那片半枯的荷塘里,几片残荷在风中打晃,
像极了三年前沈舟离开时,他手里攥着的那支莲蓬。“秀莲,你看这莲蓬,虽枯了芯,
可留着籽儿,来春便能发新芽。”彼时沈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还沾着墨渍,
他蹲在荷塘边,小心翼翼地把莲蓬递到她手里,“我此去赴考,就像这莲蓬离了塘,
可只要心里装着你,装着这青溪渡,总有回来的一天。”李秀莲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她把攒了半年的碎银——大多是她绣荷包、做鞋面攒下的——仔细包在油纸里,
塞进他行囊最深处。又从妆奁里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支银镶玉簪,
拔下来要插在他发间:“这簪子你带着,见它如见我。等你回来,我再亲手给你簪上。
”沈舟却不肯接,反而握住她的手,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指节上的薄茧——那是常年做针线留下的。“这簪子是你母亲的念想,
我不能拿。”他声音温软,眼神亮得像雨后的星,“等我得了功名,必用八抬大轿来接你,
到时候给你打一支赤金嵌宝的,比这个好百倍。”她当时红了眼,却笑着点头。
两人还特意去了镇上的城隍庙,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对着城隍神像磕了三个头。
沈舟握着她的手,声音掷地有声:“皇天后土,城隍爷在上,我沈舟与李秀莲,
今日结为生死契。若我沈舟他日负了李秀莲,叫我功名尽失,不得好死!
”她当时连忙捂住他的嘴,眼眶通红:“不许胡说,你定会高中,我们定会好好的。
”如今想来,那些话像一根细针,藏在岁月里,时隔三年,突然狠狠扎进心里。“秀莲姐,
你又在想沈公子啦?”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是隔壁的小姑娘阿桃,
手里捧着一个刚蒸好的红薯,“我娘刚蒸的,给你送一个。”李秀莲回过神,勉强笑了笑,
接过红薯:“谢谢你啊阿桃。”阿桃眨了眨眼,凑近她:“秀莲姐,
你说沈公子会不会已经中了?说不定现在正赶路回来呢?”李秀莲捏着温热的红薯,
指尖微微发颤。这三年来,她没收到过沈舟一封书信。起初她还安慰自己,许是路途遥远,
书信耽搁了;后来又想,许是他忙着备考,无暇写信。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镇上去过京城的货郎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没听过“沈舟”这个名字。“或许吧。
”她轻声说,把红薯凑到嘴边,却没什么胃口。阿桃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喊着“京城来的官差!”“好像是来报喜的!”,阿桃眼睛一亮:“秀莲姐,
会不会是沈公子中了?我去看看!”说着就跑了出去。李秀莲的心猛地一跳,
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朝着渡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从镇上的方向走来,为首的人手里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看着十分气派。周围的人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李秀莲的心跳得飞快,她攥着衣角,
指尖都泛了白。她想冲过去,却又有些胆怯——万一不是呢?万一只是镇上其他人中了呢?
就在这时,阿桃跑了回来,
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秀莲姐……不是沈公子……是……是镇上的柳秀才,中了探花!
”李秀莲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冰水里。她愣在原地,
看着远处官差们簇拥着柳家的人,敲锣打鼓地往柳家去,心里空落落的。
“那沈公子……”阿桃小声说,“会不会还没中?或者……”“他会中的。”李秀莲打断她,
声音有些沙哑,“他那么有才,定会中的。”可这话,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回到屋里,
雨还在下。李秀莲看着窗台上那盆枯荷,忽然想起沈舟离开时说的话:“留着籽儿,
来春便能发新芽。”她走到窗边,轻轻拨了拨枯荷的茎秆,
却发现底下的泥土早已干裂——她竟忘了浇水,忘了这盆他亲手种下的荷。她蹲下身,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干裂的泥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沈舟,你到底在哪里?
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了?”雨声淅沥,像是在回应她的疑问,又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2千里寻夫踏寒霜日子又过了半月,秋意更浓,青溪渡的风也带上了霜气。
李秀莲还是没等到沈舟的消息,却等到了一个从京城回来的货郎。那货郎是镇上的常客,
姓王,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李秀莲得知他从京城回来,当天就揣着攒下的几文钱,
去了他的货郎担前。“王货郎,”她声音有些发颤,“你在京城,
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沈舟的人?他……他是去赴考的举子。”王货郎愣了一下,
仔细想了想:“沈舟?这名字倒是有点印象……哦!我想起来了!今年的新科状元,
好像就叫沈舟!”李秀莲的心猛地一揪,又惊又喜:“真的?他中了状元?”“是啊!
”王货郎点头,脸上带着几分羡慕,“那沈状元可风光了,听说殿试的时候,陛下很赏识他,
还把宰相的千金许配给了他,三日前刚在京城完婚,那场面,听说整条街都挤满了人!
”“完婚?”李秀莲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他……他娶了宰相的女儿?”“可不是嘛!”王货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还在滔滔不绝,
“宰相家的千金,那可是金枝玉叶,沈状元这真是一步登天了!
”李秀莲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王货郎后面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撞在身后的货郎担上,担上的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哎!你怎么回事?
”王货郎皱起眉。李秀莲却没理会他,转身就往家跑。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可她却感觉不到。
货郎的话:“新科状元沈舟”“娶了宰相的千金”“完婚了”……那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
把她三年来的期盼和等待,割得粉碎。回到家,她扑到床上,抱着枕头失声痛哭。
三年来的思念、担忧、期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尽的委屈和愤怒。
她想起沈舟离开时的誓言,想起城隍庙前的叩拜,想起他说的“必用八抬大轿来接你”,
只觉得无比讽刺。“沈舟,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负心汉!”她哭着喊,声音嘶哑,
“你忘了你的誓言吗?你忘了我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哭了不知多久,她渐渐平静下来。
眼泪流干了,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凉。她坐起身,眼神变得坚定——她要去京城,去找沈舟,
她要问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天晚上,李秀莲就开始收拾行囊。她的妆奁里,
只有几件旧衣裳、一支磨得发亮的银钗——那是她用第一笔绣活的钱买的,
还有一方绣着“沈舟亲收”的素帕,那是她当年没来得及送给沈舟的。她把银钗插在发髻上,
帕子贴身藏好,又把剩下的碎银仔细包好,塞进怀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走,
包括阿桃——她怕她们阻拦,更怕自己会动摇。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李秀莲就背着行囊,
悄悄离开了家。青溪渡的石板路上,还沾着露水,她的脚步声很轻,
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她不知道京城有多远,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只知道,
她必须去,必须找到沈舟。从青溪渡到京城,千里之遥。李秀莲没有车马,
只能靠双脚一步步丈量。白天,她顶着烈日或寒风赶路,饿了就啃几口随身携带的干粮,
渴了就喝路边的溪水;夜晚,她就蜷缩在破庙里或树下,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想着沈舟的模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湿了衣襟。有一次,她在山里遇到了狼。
那狼眼睛冒着绿光,一步步朝她逼近。李秀莲吓得浑身发抖,却紧紧攥着怀里的帕子,
想着沈舟,想着她还没问清楚的问题,竟鼓起勇气,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狼砸了过去。
或许是狼被她的气势吓到了,竟转身跑了。看着狼远去的背影,李秀莲瘫坐在地上,
大口喘着气,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是不怕,只是心里的执念支撑着她,不能倒下。
走了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路边的树木都光秃秃的,只剩下干枯的枝桠。
李秀莲的鞋子早已磨破,双脚布满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的脸也被风吹得干裂,
嘴唇上起了一层层的皮。可她却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再坚持一下,就能到京城了,
就能见到沈舟了。这日,她终于看到了京城的城墙。那高大的城墙,朱红色的城门,
气派非凡,与青溪渡的宁静截然不同。李秀莲站在城外,看着城门进进出出的人,
心里既激动又恐慌。她不知道沈舟的状元府在哪里,只能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打听。
可路人要么不知道,要么就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穿着破旧的衣裳,头发凌乱,
脸色苍白,与京城的繁华格格不入。她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才在一个老嬷嬷的指引下,找到了状元府的方向。站在状元府外,李秀莲的心跳得飞快。
府门前挂着红灯笼,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侍卫,府内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她知道,
沈舟就在里面,或许正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享受着荣华富贵。她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朝着状元府走去。3府前遭辱心破碎“站住!你是什么人?
竟敢靠近状元府!”李秀莲刚走到状元府门口,就被两个侍卫拦住了。侍卫的眼神带着鄙夷,
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李秀莲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发颤,
却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我找沈舟,沈状元。我是他的故人,有要事找他。”“故人?
”一个侍卫嗤笑一声,“我们家状元爷的故人,哪个不是衣着光鲜,你这模样,
怕不是来讹诈的吧?”“我不是讹诈的!”李秀莲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真的是他的故人,我们是青溪渡的同乡,他离开的时候,还和我……”她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另一个侍卫打断了:“休得胡言!状元爷忙着呢,哪有时间见你这种人?快滚开,
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李秀莲还想争辩,府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一看,
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男子走了出来,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沈舟!
“沈舟!”李秀莲激动地喊了出来,朝着他跑去。沈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当他看到李秀莲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冰冷的漠然取代。他皱了皱眉,
语气陌生得让李秀莲心头发寒:“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喧哗?”“我是秀莲啊!李秀莲!
”李秀莲跑到他面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们是青溪渡的同乡,
三年前你离开的时候,还和我在荷塘边说话,在城隍庙拜过神……你忘了吗?
”沈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围观的百姓,又看了看李秀莲破旧的衣裳,
压低声音说:“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没有认错人!
”李秀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是沈舟!你看,这是我当年要送给你的帕子,
上面绣着‘沈舟亲收’,你还记得吗?”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方素帕,递到他面前。
沈舟的目光落在帕子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却还是冷着脸说:“不过是一方普通的帕子,
谁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我看你定是疯了,在这里胡言乱语,快给我走!”“我没有疯!
”李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沈舟,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你为什么要娶宰相的女儿?
你忘了你当年的誓言吗?你说过,若得功名,必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你说过,若负了我,
功名尽失,不得好死!你都忘了吗?”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议论纷纷。沈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挥手:“来人!此女疯癫,在此胡言乱语,
冲撞本状元,给我把她赶走!”侍卫得了令,立刻上前,就要拖拽李秀莲。李秀莲挣扎着,
想要靠近沈舟,却被一个侍卫狠狠推了一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冰冷的石板路硌得她膝盖生疼,她抬头看着沈舟,眼中满是绝望:“沈舟,你好狠的心!
你忘了我对你的好吗?你忘了你生病的时候,我端汤喂药,日夜照顾你吗?
你忘了你没钱赶考,我把我攒的碎银都给了你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沈舟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了一丝动摇。可就在这时,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府内传来:“阿舟,外面出什么事了?
”只见一个穿着华丽衣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容貌秀丽,气质温婉,正是宰相的千金,
沈舟的新婚妻子,柳清妍。柳清妍走到沈舟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疑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秀莲:“这位姑娘是……”沈舟立刻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
拍了拍柳清妍的手:“没什么,就是一个疯癫的女子,在这里胡言乱语,
我已经让人把她赶走了。”他说完,对着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上前架起李秀莲,
就往远处拖。“沈舟!你这个负心汉!你会遭报应的!”李秀莲挣扎着,声音嘶哑地喊着,
“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沈舟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柳清妍的手,
转身走进了状元府,府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李秀莲被侍卫拖到街角,
狠狠扔在地上。她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疼痛,心里更是像被刀割一样。
她看着状元府紧闭的大门,看着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人好奇地看她,有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人停下来帮她。
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孤独地趴在地上,感受着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慢慢爬起来。双腿发软,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她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可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的。
4庙中泣诉显神灵一个多后,心灰意冷浑浑噩噩的李秀莲转回家乡,
她已精疲力尽憔悴不堪,走到一座破败的城隍庙前,看着庙门上方“城隍庙”三个字,
想起了当年与沈舟在这里盟誓的情景,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城隍爷,
您睁开眼看看啊……沈舟那个负心汉,他违背了誓言,您为何不惩罚他?”她喃喃自语,
一步步走进了城隍庙。城隍庙很破败,庙门虚掩着,门上的漆皮早已剥落,
露出里面斑驳的木头。庙内黑漆漆的,只有两盏长明灯在神龛前摇曳,
昏黄的光映着城隍神像冰冷的脸。李秀莲走到神像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传来一阵钝痛,可她却感觉不到——心里的疼,
比这身体的疼,要强烈千百倍。“城隍爷……”她声音嘶哑,
泪水混着额角渗出的血水往下流,“您老人家掌管人间善恶,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她从怀里掏出那方素帕,摊在冰冷的青砖上,指尖轻轻抚过“沈舟亲收”四个字,
那针脚是她当年连夜绣的,手指被扎破了好几回,
当时还笑着跟沈舟说“这样你就忘不了我了”,如今想来,只觉得荒唐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