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京都教坊司，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恍若人间仙境，驱散了外间街市的清冷与沉寂。
大殿之内，宾客满堂，目光皆聚焦于高台之上那抚琴的身影——胡笙。
他指尖流转，琴在他手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音色淙淙，如幽涧流泉，时而清越如鹤唳晴空，时而缠绵如情人间低语。
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搔刮在听客们最痒处，牵引着他们的心神，随音律起伏沉沦。
靡靡之音，绕梁不绝，编织出一场繁华如梦的幻境。
曲终，弦住。
满堂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权贵们抚掌赞叹，眼中尽是迷醉与激赏。
“妙！妙极！胡大家的琴技，真是出神入化，闻之三月不知肉味！”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胡笙起身，微微躬身行礼，如玉的脸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眼底却是一片深潭，无波无澜。
他并未多言，便在侍从的簇拥下，缓步退入后堂。
前厅的喧嚣与赞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门帘隔开，迅速远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回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雅致房间，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几乎是在隔绝外界视线的瞬间，胡笙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法掩饰的疲惫，甚至是一丝隐痛。
他快步走到角落的铜盆前，盆中清水映出他俊美却略显苍白的脸。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方素白丝帕，捂在唇边，肩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咳。
半晌，他移开丝帕，那洁白之上，赫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红。
体内妖力正不受控制地躁动、翻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难平静。
长期演奏这种徒具其形、而无其魂的“无魂之音”，取悦凡俗，于他修行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
每一次迎合，都在损耗他的本源。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息，目光却不经意间再次落向那盆清水。
水面微澜，映出的倒影开始扭曲、变化——那张俊美的人脸轮廓依旧，但在其之上，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对毛茸茸的尖耳虚影，瞳孔也在刹那间掠过一丝诡异的琥珀色竖瞳光泽。
狐影！
胡笙心头猛地一沉，指尖骤然收紧。
镜花水月的反噬越来越明显了。
他乃狐族，借这“镜花水月”的幻术化身入世，潜入这人间音律汇聚之地，本是为历练修行，寻觅某种契机。
奈何这教坊司，早已非清静之地，反而成了“寂瘴”最深沉的泥沼之一。
在此演奏，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枷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随即是恭敬的叩门声。
“胡大家，柳主管请您过去一趟。”
胡笙迅速敛去所有异样，将染血的丝帕藏入袖中，体内躁动的妖力被强行压下，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润如玉的面具。
他打开门，对着门外垂手侍立的小厮微微颔首：
“知道了。”
教坊司主管柳三变的房间，位于回廊最深处，陈设古朴，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料，气息清冷，带着些许草木根系的土腥气，闻之让人心神稍定。
柳三变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眼神总是半眯着，似睡非睡，但偶尔开阖间，却有精光一闪而逝。
他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盘里的紫砂壶，见胡笙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坐。”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胡笙依言坐下，静待下文。
柳三变并未看他，目光落在氤氲的茶汽上，仿佛在自言自语：
“今日的曲子，依旧是天衣无缝，那些贵人，很是受用。”
胡笙微微欠身：“主管过誉，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柳三变重复了一句，语气莫名，终于抬眼看向胡笙，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完美的皮囊，直视内里，“胡笙啊，你的琴音，技巧已臻化境，情绪拿捏更是分毫不差。只是……”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有时候，太过完美，反而显得不真实。就像匠人精心雕琢的玉器，美则美矣，却少了山野璞玉的那一点‘真’意。”
胡笙心头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
“胡笙愚钝，还请主管明示。”
柳三变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并非明示，只是提醒。京城近日，不太平。‘镇音使’不日将至，巡查各坊，肃清‘杂音’。”
他特意在“杂音”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你如今是教坊司的招牌，树大招风，更需谨言慎行，尤其是……这弦外之音，最是惹人猜忌。”
镇音使！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入胡笙的耳中。
那是朝廷设立的特殊机构，专职监察天下音律，凡有不谐、不敬、不合时宜之声，皆在其肃清之列。
其手段酷烈，闻者色变。
教坊司虽是官办，亦在其监察之下。
“多谢主管提点，胡笙明白。”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定会准备稳妥曲目，绝不授人以柄。”
柳三变审视他片刻，方才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
“明白就好。去吧，好生准备。这段时日，莫要节外生枝。”
胡笙起身行礼，退出房间。
走在寂静的回廊上，夜风穿过廊柱，带来远处隐约的笙歌，也带来了更深露重的寒意。
他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那方染血的丝帕，触手冰凉。
镇音使将至，如同一片无形的阴云，即将笼罩这片看似繁华的牢笼。
而他这只藏匿于此的狐，又该如何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中，既保全自身，又不彻底迷失于这取悦他人的“无魂之音”中？
前路迷茫，如同这深沉的夜色，看不清方向。
他抬头望向窗外，只见一弯冷月，孤悬于厚重的云层之后，洒下清冷黯淡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