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夜，似乎总比别处更深、更沉。
前院的笙歌宴饮已近尾声，零落的杯盘碰撞声和放浪形骸的调笑顺着夜风飘来，更反衬出后堂这片居住区域的寂静。
胡笙独坐窗前，并未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照亮他半边侧脸，也照亮了案几上那卷意外得来的《废言论》。
晚间歇息时，他在自己惯常休息的雅间歇榻枕下，发现了这卷以普通布条系着的麻纸。
展开的瞬间，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灼伤眼睛的锐气与悲愤，便让他心神剧震。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纵使身死道消，此心此志，昭昭如日月，可鉴天地！”
狂放不羁的草书，每一笔都像是用尽生命之力刻划而出，充满了不屈的挣扎与无声的呐喊。
这绝非无病**的文人矫饰，而是字字血泪的控诉，是灵魂在重压下的咆哮。
胡笙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
他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书写者那紧抿的唇、燃烧的眼，以及那被强行扼住咽喉的痛苦。
“顾清风……”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白日里朝堂上的风波，虽未亲见，但消息早已如同瘟疫般在官场相关的宾客间悄然流传。
那个因“直谏”被夺言禁足，甚至被当庭羞辱的御史。
他原以为，这不过又是无数迂腐文人中，一个不识时务、最终碰得头破血流的例子。
但这卷《废言论》，彻底推翻了他的臆测。
这哪里是迂腐？
这分明是风骨！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毅！
是在万马齐喑中，独自站出来，试图用身躯撞响警钟的痴傻与壮烈！
一股久违的热流，自胡笙心口涌起，冲撞着他因长期演奏“无魂之音”而日渐冰冷麻木的心湖。
体内原本因压制真性而躁动不安的妖力，此刻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仿佛被这文字中蕴含的“真”与“诚”所抚慰。
他在这教坊司太久，见惯了阿谀奉承，听腻了虚情假意，早已习惯了用完美的面具和技巧来包裹自己，几乎快要忘记，这世间还有如此滚烫、如此不加掩饰的灵魂。
这篇文章，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沉寂的心谷中炸响。
他坐不住了。
起身，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摆放着他的琴。
平日里，这琴是他取悦他人、维系幻象的工具。
但此刻，他只想为自己，为那素未谋面的书写者，奏响一曲。
指尖轻触冰凉的琴弦。
他没有弹奏任何熟悉的、取巧的曲调。
他只是闭上眼，任由《废言论》中的文字在他脑海中翻腾，任由那股悲愤、不屈、忧思与希冀的情绪，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到琴弦之上。
“铮——”
第一个音响起，有些涩，有些滞，仿佛积郁了太久。
但紧接着，音流渐起。
初时如幽咽泉流，诉说着压抑与苦闷；
转而如金戈铁马，充满了抗争与决绝；
忽而又化作风入松林的呜咽，带着对苍生疾苦的悲悯；
最终，那琴音在低回盘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穿透乌云的光明，一丝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定。
这不是靡靡之音，这不是盛世华章。
这是心音，是魂曲，是隔着时空，对另一颗不屈灵魂的回应与唱和！
胡笙完全沉浸其中，他甚至没有动用半分狐族幻术来修饰音色，任由最本真、最粗糙的情感驱动着指尖。
他体内沉寂的“本命琴心”，在这充满“真意”的演奏中，竟开始微微震颤，散发出微弱却纯净的光芒。
与此同时，教坊司高墙之外，相隔一条窄巷的另一座府邸内。
顾清风凭窗而立，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夜风吹拂，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却浑然不觉。
禁足的日子枯燥而压抑，背后的旧伤在夜间隐隐作痛，喉间的禁锢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份屈辱。
白日的愤懑与夜晚的孤寂交织，让他毫无睡意。
那卷《废言论》送出，如同石沉大海，他并未抱太大希望。
或许，那不过是绝望中一次徒劳的挣扎。
然而，就在他心绪纷乱，准备关窗歇息之时，一阵琴音，穿透沉沉的夜色，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凝神细听。
这琴音……
与他平日偶尔听到的、从教坊司飘来的那些或柔媚、或欢快的曲子截然不同！
这琴音里，没有讨好，没有匠气，只有澎湃的情感，只有**裸的灵魂剖白！
他听到了压抑的怒吼，听到了不屈的铮鸣，听到了深沉的悲悯，甚至……听到了对他那《废言论》的回应与理解！
这怎么可能？
是谁？
在这片以取悦为生的牢笼里，竟然能奏出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撼动人心的音律？
那琴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直直撞入他因禁言而格外敏感的心神。
胸中积郁的块垒，竟在这琴音的冲刷下，隐隐有松动之感。
那被“寂瘴”之力缠绕的喉间，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双手扶住窗棂，探身向外望去。
目光越过不算宽阔的巷道，落在对面那扇同样敞开的窗户上。
月光下，只见一个白衣身影坐于窗后，身姿挺拔，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抚琴的手，在月色下勾勒出优雅而专注的轮廓。琴音，正是从那里流淌而出。
似乎感应到了这过于专注的凝视，那抚琴的身影，指尖微微一顿，琴音暂歇。
他抬起头，向窗外望来。
刹那间，两道目光于空中交汇。
一边，是身陷囹圄、口不能言，却心火未灭的御史。
一边，是藏匿形迹、强抑真性，却琴心初鸣的狐仙。
月色清冷，夜风无声。
隔着一条窄巷，两扇轩窗，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无法开口。
但就在这目光交汇的瞬间，胡笙感到心弦猛地一颤，体内那“本命琴心”的光芒似乎都明亮了一分。
他看清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却蕴含着如同《废言论》字迹般的风骨与力量。
而顾清风，也在那双抬起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不同于常人的清亮，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沧桑与寂寥。
无声的惊雷，似乎在这一刻，真正炸响于彼此的心间。
胡笙的手指，无意识地重新按上琴弦。
顾清风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收紧。
夜，还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