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昭

烬昭

主角:萧烬柳如烟
作者:橙橙慧茵

烬昭第5章

更新时间:2025-08-12

京城,镇国将军府。

夜色深浓,红烛高烧。偌大的新房里,触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红——红帐、红被、红烛、红双喜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龙凤喜烛燃烧的味道,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

我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拔步床上,头上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脖颈酸痛。眼前垂下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着,将满室红光切割成迷离的光斑。身上大红的嫁衣,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华丽的鸾凤和鸣、牡丹富贵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宫中顶级绣娘的心血,重逾千斤。

今日,是我云昭,南境云王之女,奉旨嫁入镇国将军府,成为萧烬明媒正娶的正妻的日子。

圣旨煌煌,言明萧烬功勋卓著,云昭温婉淑德,乃天作之合。无人提及那个叫柳如烟的女子,更无人知晓铁壁关外那间破败土屋里的十日生死。

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丝酒意。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是他来了。

房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一股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高大的身影停在了我的面前,遮挡住了大半烛光,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盖头被一杆冰冷的、系着红绸的秤杆缓缓挑起。

眼前骤然一亮。我下意识地抬起眼,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萧烬。

他穿着同样大红的吉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如松,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俊美得如同雕塑。只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亮如寒星、锐气逼人,也曾虚弱茫然、映过我身影的眼睛,此刻却像覆了一层厚厚的寒冰。里面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没有半分面对妻子的温情,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审视,以及那冰层之下翻涌着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件碍眼至极、却又不得不摆在这里的物件。那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在外的皮肤上。

“郡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委屈你了。”

简单的五个字,像五把冰锥,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委屈?他是在说这场婚姻,还是说……我这个人?

“将军……”我试图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夜深了,郡主早些安置吧。”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语气生硬得如同命令。随即,他竟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

“你去哪里?”我猛地站起身,头上的珠翠因动作剧烈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一丝绝望的质问。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没有回头。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如烟身子弱,今日府中喧闹,怕是受了惊吓。”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如刀,“我去看看她。”

说完,他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合上,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声响,也彻底隔绝了我与他之间那本就微薄得可怜的联系。

满室刺目的红,瞬间褪尽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红烛依旧高烧,流下的烛泪如同凝固的血,堆积在烛台上。那“噼啪”的燃烧声,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站起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在喜庆之中的、褪了色的木偶。凤冠垂下的流苏还在微微晃动,折射着冰冷的烛光。那身耗费无数心血、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华美嫁衣,此刻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他走了。在新婚之夜,抛下他的正妻,去了另一个女人的房里。

因为那个女人,“身子弱”,“受了惊吓”。

而我呢?我算什么?一个顶着郡主头衔、被硬塞进他生命里的、惹人厌烦的障碍?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床沿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嫁衣上繁复的金线凤凰上,那凤凰的眼睛在泪水的浸润下,竟显出一种诡异的悲凉。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让那崩溃的呜咽冲出口。

原来,从校场初见那惊鸿一瞥开始,我追逐的,不过是一场注定焚尽自身的幻梦。那十年的憧憬与努力,那撕心裂肺的十日守护,到头来,都成了别人故事里微不足道的注脚,成了他眼中“委屈”的根源。

这一夜,龙凤烛燃至天明,映照着满室孤寂的红。而我,穿着这身沉重的嫁衣,如同一个被钉在祭台上的牺牲品,在无边的冰冷和死寂中,熬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黑夜。

将军府的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中缓慢流淌。

萧烬待我,客气得如同对待一个远道而来、身份尊贵的客人。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问安,他永远端坐在主位,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或茶盏上,等我行完礼,便是一句毫无波澜的“郡主请起”,再无多余一字。偶尔在回廊、庭院中相遇,他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路旁一块碍眼的石头,脚步不会为我停留半分。偌大的将军府,我拥有最华美的院落,最精心的伺候,却像住在一座与世隔绝、精美绝伦的冰窖里,感受不到一丝人间的暖意。

而那个柳如烟,却如同一株被精心浇灌的娇弱菟丝花,迅速而强势地缠绕住了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她住在离萧烬书房最近的“听雨阁”,那曾是府中最雅致清幽的所在。萧烬几乎每日必去,有时是处理公务,更多时候,仅仅是陪她用膳、下棋、品茗。府中的下人是最势利的眼睛,见风使舵的本事炉火纯青。很快,“柳姑娘”就成了府中实际的女主人。她的喜好成了规矩,她的口味成了标准。她随口一句“这花儿开得真好”,隔日那盆花便会出现在她的窗前;她微微蹙眉说“这汤有些腻”,厨房便再也不会做那道菜。

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倒成了个尴尬的存在。下人们表面恭敬,眼神里却藏着轻慢和探究。我吩咐下去的事情,总要慢上三拍,甚至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无形。偌大的府邸,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说话的人。

唯一能让我透口气的,是府中那间小小的药房。南境多瘴疠,我自幼随王府供奉的医官学习,对药理略通一二。这药房成了我唯一能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氛围的避风港。我常在里面研磨些安神的香料,或为自己调配些调养身体的汤药。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药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低头小心地碾着几味药材,准备配一副安神助眠的方子。连日来的心绪郁结和夜不能寐,让我本就单薄的身体更加不适,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药碾在石臼里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突然,门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我抬起头。

柳如烟穿着一身水碧色的软烟罗裙衫,外罩月白纱衣,身姿袅娜地站在门口。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的浅笑,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不着痕迹地扫过我手中的药碾和桌上摊开的药材。

“姐姐好雅兴。”她声音柔柔的,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腻,款步走了进来,“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梅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随着她的靠近飘了过来。正是土屋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味道!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不过是闲来无事,弄些安神的香料罢了。”我垂下眼,继续手中的动作,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哦?”她走到桌边,伸出纤纤玉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我放在一旁的几味干草药,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轻佻,“姐姐出身尊贵,金枝玉叶,这些粗鄙的药石之物,还是少沾惹为好。万一……伤着了玉体,或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怎么好?”她意有所指,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我抿紧唇,没有接话。只希望她识趣些,快些离开。

然而,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目光流转,落在了我面前那个小小的白瓷药碗上。碗里盛着刚煎好的、墨汁般浓黑的汤药,正袅袅冒着热气。那是我为自己煎的安神汤。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哎呀,这药味儿可真冲。”她夸张地蹙起秀气的眉头,用丝帕掩了掩鼻子,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抬了起来,宽大的衣袖猛地拂过桌面!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

那只盛满滚烫药汁的白瓷碗,被她的衣袖狠狠带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墨黑的药汁瞬间泼洒开来,溅湿了我的裙角,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大片污迹,浓重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药房。

“哎呀!姐姐恕罪!”柳如烟惊呼一声,后退半步,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慌和无辜,仿佛真的被这意外吓到,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都怪妹妹笨手笨脚,没站稳……姐姐这辛苦熬的药……真是可惜了……”她说着可惜,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歉意。

我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药汁,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堵。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直冲头顶,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抬眼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柳姑娘,请自重。”

“自重?”柳如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眼中的无辜瞬间褪去,换上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刻薄,声音却依旧柔柔弱弱,“姐姐何必动气?不过是一碗药罢了。将军早就说过,姐姐身子金贵,这些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万一吃坏了,可没人担待得起呢。”

“不干不净”四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就在这时,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

萧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柳如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如烟?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是面对我时从未有过的温和。

柳如烟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扑向萧烬,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烬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姐姐配药的……我笨手笨脚,不小心打翻了姐姐的药碗……姐姐好像……好像生我的气了……”她说着,泫然欲泣,紧紧抓住萧烬的衣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烬的目光这才转向我,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裂的瓷片,最后落在我苍白而隐忍的脸上。那眼神,冰冷、厌恶,如同在看一个欺凌弱小的恶人。

“郡主。”他开口,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如烟她身体弱,性子也单纯,并非有意。不过是一碗药,何必如此苛责?”

“苛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口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军亲眼所见,是我苛责于她?”

萧烬眉头紧蹙,显然对我的“顶撞”极为不悦。他不再看我,低头对着怀中的柳如烟,声音是刻意放柔的安抚:“好了,别怕。一碗药而已,不值什么。以后这些药石之地,少来便是。你身子弱,沾了这些药气,于你无益。”他轻轻拍了拍柳如烟的背,动作轻柔得刺眼。

说完,他揽着柳如烟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转身便走。自始至终,再未看我一眼,也未曾对地上那碗我耗费心力、为我病体而煎的药,有过一丝一毫的在意。

只留下他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我的耳膜,钉入我的心脏:

“郡主身子金贵,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是少碰的好。”

他们相携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股清冷的梅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却仿佛凝固在了药房浑浊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一片乌黑的狼藉,看着碎裂的瓷片上残留的、早已冰冷的药汁残痕。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

“噗——!”

我猛地弯腰,一口暗红的血毫无预兆地喷吐出来,星星点点地溅落在青砖地上,与那泼洒的药汁混在一处,红得刺眼,黑得绝望。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药柜,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砸过,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不干不净……

原来,在他萧烬的眼中,我云昭这个人,连同我的一切,都早已被打上了“不干不净”的烙印。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在地面的血污上投下冰冷的光斑。这间小小的药房,曾经是我唯一的喘息之地,此刻,却成了埋葬我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的冰冷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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