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真大啊。
大得空旷,大得冰冷。脚步声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能带起轻微的回音,像个华丽的坟墓。姜婉沁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袍,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花园里被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清晨的阳光金灿灿地洒下来,一切都完美得像是杂志插图,却没有半点活气。
昨晚纪景皓根本没进主卧。她一个人在那张能躺下四五个人的大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枕头是新的,带着高级纺织品的清香,却没有一丝他的味道。也好,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去,至少能喘口气。
“太太,早餐准备好了。”穿着标准制服的女佣站在餐厅门口,语气恭敬,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在她身上溜了一圈。那眼神里没有多少对女主人的尊重,更多的是好奇,或许还有点不易察觉的轻蔑。
姜婉沁坐到长餐桌的一端,看着面前摆盘精致的早点,水晶盏里的燕窝还冒着热气。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温润顺滑,顶级货色。可她嚼着,却感觉像是在吞沙子,味同嚼蜡。
餐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到骨瓷盘沿的细微声响。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
“先生呢?”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旁边侍立的佣人。
“先生一早就去公司了。”佣人回答得刻板,“先生交代了,您可以在家休息,或者…想出门的话,司机会随行。”
话说得客气,但那“随行”两个字,听着真刺耳。是保护,还是监视?她心里门儿清。
这就是她以后的日子了,纪太太,一个被圈养在这座黄金笼子里的,漂亮的,有罪的囚徒。
她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起身时,腿有些发软,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这地方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无力。
回到那个冷清得吓人的主卧,她拉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牌衣服,标签都没拆,全是纪景皓让人送来的。尺寸分毫不差,风格是他会喜欢的那种,优雅,温顺,像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哐当”一声把柜门推上了。转身从自己带来的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底,翻出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毛衣,套在了睡袍外面。柔软的羊毛触感,带着一点她熟悉的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
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会被这无边无际的安静逼疯。
她在这个巨大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健身房,影音室,恒温酒窖…像个对游客开放的豪华样板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个家。最后,她摸到了三楼一间朝北的小房间。这里大概是堆放杂物的,没什么家具,落着薄薄的灰,但有张旧书桌,和一把看起来还算舒服的椅子。最重要的是,有扇窗户,能看到后院那棵老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
就这儿了。
她挽起袖子,打了水,仔仔细细把书桌和椅子擦干净。动作有点急,水溅出来些,弄湿了毛衣袖子,凉意渗进去,她也没管。好像只有通过这种身体上的劳动,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有那么一点点掌控力。
擦完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干净的书桌面,发了会儿呆。然后,她又起身,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翻出一个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速写本,和一支用了很久的自动铅笔。
笔尖落在白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画得很慢,很专注,眉头微微蹙着,只有右手在动。纸上渐渐浮现出流畅的线条,缠绕,勾勒,最终成型,是一枚戒指的草图,戒托的造型像是蜿蜒的星轨,中间预留出主石的位置,周围点缀着细碎的星辰。
星辰。
这是她唯一剩下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了。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喜欢看星星,喜欢画星星。后来遇见纪景皓,他送了她那条星辰项链,说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再后来……星星碎了,蒙了尘。可她手痒的时候,心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去画。只有在画这些的时候,她才能暂时从这令人窒息现实中逃离出去,躲进一个只有她和星光的,小小的世界里。
这本速写本,是她偷偷藏起来的秘密花园。里面全是她的设计,各种各样的星辰主题。项链,耳环,胸针…每一笔,都藏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心事。
“你在画什么?”
低沉冷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门口响起,像一块冰砸进了这方小小的宁静世界。
姜婉沁吓得浑身一哆嗦,铅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滚了几圈,落到地上。她猛地抬头,看见纪景皓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深得像井。
他什么时候上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去合速写本,动作慌乱得像是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
纪景皓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书桌前。他看也没看她,伸手,直接把她护在臂弯下的速写本抽了过去。
“还给我!”姜婉沁急了,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伸手想去抢。
纪景皓轻而易举地格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速写本。一页,一页,又一页。那些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线条,那些在深夜里给予她微弱慰藉的星辰,在他修长的手指下被随意地翻动着,像在评估一堆废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越是这样,姜婉沁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终于,他翻完了。合上本子,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画得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赞赏,“看来纪太太当得很清闲,还有心思搞这些…小情小调。”
姜婉沁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纪景皓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旧毛衣,又落回她苍白失措的脸上,眼神里的讥诮更深了。“怎么,穿这些旧东西,画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是在提醒我什么?还是觉得,用这种方式,就能显得你比较…无辜?”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轻,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她心上。
姜婉沁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践踏的愤怒和无力。“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纪景皓打断她,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想起你以前装出来的那副单纯样子?姜婉沁,省省吧。”
他拿着速写本的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伸过来,冰凉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脸颊,动作轻柔,眼神却狠戾如刀。“景云死了。死在你的‘无辜’之下。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穿的每一件衣服,画的每一笔,在我眼里,都像是在她的坟头跳舞。”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她最痛的地方。她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却被她死死忍住,不肯在他面前掉下来。
纪景皓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眼神微微一暗,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收回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然后,他转过身,拿着她的速写本,径直走到房间角落那个装饰用的、冰冷的金属壁炉边,虽然从不生火。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接着,在姜婉沁惊恐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啪”一声按开了墙壁上的燃气开关,幽蓝的火苗“轰”地窜起,映亮了他半边冷硬的侧脸。
他把那本厚厚的,承载了她所有隐秘寄托和微光的速写本,毫不犹豫地,丢进了火焰里。
纸张接触到火焰,边缘瞬间卷曲,焦黑,然后被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
“不——!”
姜婉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冲了过去。她甚至忘了害怕,忘了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回她的本子!
火焰灼热,燎得她手背生疼。她不管不顾地伸手想去抓,却被纪景皓一把拽住手腕,强硬地拉开。
“疯了吗!”他厉声喝道,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吓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姜婉沁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壁炉里那团越来越大的火焰。她看着那些熟悉的线条在火中扭曲,变形,化成灰烬,就像看着她自己一点点被烧毁。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是啜泣,是无声的,绝望的奔流。
火很快熄灭了,速写本变成了一小堆蜷曲的、带着零星火星的黑灰,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炉膛里。
纪景皓松开了她的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厌倦:“看清楚,这才是它们该有的归宿。就像你那些可笑的幻想一样。”
他整理了一下刚才被她挣扎时弄皱的衬衫袖口,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渐行渐远。
姜婉沁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堆灰烬。手背上被火燎到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刺痛的灼热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慢慢地,慢慢地挪到壁炉边。炉膛里还残留着余温,和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她在那一小堆灰烬里,徒劳地扒拉着。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拨弄出来。是一颗极小的,用来点缀在设计稿星星中央的,廉价的透明碎钻贴片。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侥幸没有被完全烧毁,只是被熏得有些发黑,边缘带着一点点焦痕。
她捏起那颗小小的,冰冷的,肮脏的碎钻,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尖锐的棱角刺着掌心的软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眼泪已经流干了。脸上干绷绷的很难受。
她看着窗外,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又掉了几片。风吹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攥着那颗碎钻,越攥越紧,直到指节都泛了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