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的光线是恒定的，一种被精密计算过的人造暖光，从天花板的嵌入式光带里流淌出来，浸染着每一寸空气。陆时砚从纷繁的数据流中抬起头，视线越过终端屏幕，落在了孟妍无名指的那枚戒指上。

铂金的戒圈，切工完美的钻石，在这样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一种冷静而锋利的光。像一个坐标，精准地标记着他当前的人生航向。

孟妍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翻着几份婚礼请柬的样本。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得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每一寸都恰到好处。空气中浮动着她身上那款小众沙龙香的气味，雪松与白麝香，清冷又洁净，一如她本人。

“时砚，”她开口，声音也是温和的，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悦耳，“你看这一款怎么样？纸质的纹理很特别。”

陆时砚的目光从戒指上移开，落在她递过来的那张米白色卡片上。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他们的名字：陆时砚与孟妍。字体流畅，设计雅致，无可挑剔。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

“很好。”他说，声线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就定这款？”孟妍的眼睫微抬，望向他，眼神里带着恰如其分的询问和期待。

“可以。”他没有提出异议。

孟妍笑了，那笑容很美，唇角上扬的弧度仿佛用圆规画出，完美地嵌在她的脸上。她收回请柬样本，继续低头整理，动作轻缓而优雅。她从不追问，从不质疑，像一段写好了最优解的程序，总能给出最得体的反应。

陆时砚重新看向自己的终端屏幕，上面还停留着刚刚处理完的一段客户记忆。那是一对老夫妻金婚纪念的影像，充满了琐碎的争吵、笨拙的和解，以及在漫长岁月里被磨得粗糙却依旧温热的依赖。他能轻易地将这段记忆里多余的杂质剥离，提纯出最闪光的片段，封装成永恒。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调出了自己的一段记忆。编号A-37，标签是“求婚，塞纳河畔”。

数据流瞬间在意识里展开。巴黎的黄昏，橘红色的落日熔金般洒在河面上，晚风拂过孟妍的发梢，她眼里的光比身后的埃菲尔铁塔还要璀璨。他说出那句练习了很久的誓词，她含泪点头。整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都符合教科书里关于浪漫的所有定义。

那份悸动，那份喜悦，那份认定彼此的笃定，都清晰地编码在数据里，逻辑严谨，情感充沛。

他随时可以读取。

然而，当他从记忆中退出，重新回到这间被暖光笼罩的公寓，那份数据化的情感便迅速冷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余温。他看着孟妍，她依旧是记忆中那个完美的未婚妻，可他的心脏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真空。他能看见她，听见她，却感受不到她。

他将这种症状归结为工作的代偿反应。经年累月地沉浸在别人的悲欢离合里，像一个情感的潜水员，在深海中见过了太多光怪陆离，以至于回到陆地后，对真实的情感产生了某种排异。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自动将个人情感与工作记忆做了区隔。这是一个合理且科学的解释。

“我先回去了，”孟妍站起身，将整理好的文件放进手袋，“明天父亲想请你一起吃晚饭。”

“好。”陆时砚也站起来，送她到门口。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孟妍转过身，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像一片雪花，触之即化，不留痕迹。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公寓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新风系统低沉的嗡鸣。陆时砚没有动，他站在玄关，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刚才被亲吻过的唇角。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温度，没有触感，甚至没有一点点被人爱过的实感。

他转身，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城市的霓虹在窗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玻璃上，映出他自己模糊而清瘦的倒影，以及倒影旁，那张空无一人的沙发。

他知道，在他的记忆档案里，此刻的孟妍应该还依偎在他身边，他们会一起看着窗外的夜景，讨论未来的家。那会是一个温馨、甜蜜的场景。

但现实不是。

爱意存在于数据里，却唯独不在他心里。这钝重的、无边无际的空茫，像慢性病一样，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