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terna科技公司的会客室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白色盒子,极简到近乎虚无。除了两张沙发和一张玻璃茶几,再没有多余的物件。落地窗外是城市的核心区,高楼如冰冷的钢铁森林,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河。
陆时砚习惯了这里的失重感。它能让人摒除杂念,专注于核心——记忆。
当门被无声地推开时,他正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终端,屏幕上跳动着客户的预约信息。
“陆先生,岳**到了。”助理的声音很轻。
陆时砚抬起头。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她走进来,光线逐渐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长裙,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几乎是透明的。她的五官精致得像一幅工笔画,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仿佛刚刚走完一段极远极长的路。
是岳晚星。预约单上只有一个名字,没有多余的头衔和背景介绍,显得有些神秘。
“岳**,请坐。”陆时砚起身,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客气。
岳晚星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脆弱。她没有看周围的环境,目光从一开始,就直直地落在了陆时砚身上。
那是一道过于专注的视线,不像初次见面的客户,带着审视和好奇。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得难以解析的情绪,像是隔着漫长的时空,终于确认了某个坐标。有尘埃落定的安然,有无法言说的悲恸,还有一丝……近乎贪婪的眷恋。
陆时砚的心脏,那潭常年冰封的湖水,被这道目光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他感到一种极细微、极不合时宜的震动,从胸腔深处传来。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这丝异样,切换到工作模式,调出标准的开场白:“岳**,您预约的是‘全生命周期记忆备份’服务。在开始之前,我需要向您确认,您是否已了解这项服务的全部流程及其不可逆性?它将提取您从有意识到此刻的全部记忆,并将其数据化,封存在绝对安全的生物核心中。”
他的语速平缓,吐字清晰,像在朗读一段产品说明。
岳晚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看着他,安静地看着,仿佛要把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他此刻的每一个微表情,都深深刻进脑海里。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
“我了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亮,“所以,我指名了你,陆先生。你一直是最好的。”
“谢谢您的信任。”陆时砚公式化地回应,指尖在终端上轻点,调出服务协议,“在提取过程中,我们会使用微电流引导您的脑电波,这个过程绝对安全,但可能会让您感到轻微的疲惫。整个周期大概需要两个月,分阶段进行,以确保记忆的完整性和您的身体负荷。”
他一条一条地介绍着,目光专注在虚拟屏幕上,刻意回避着她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然而,那道视线却像有实质的温度,穿透空气,落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零点几拍。
“陆先生,”岳晚星忽然打断了他。
陆时砚停下来,抬眼看她。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映着他的倒影。
“如果……如果记忆里,有非常痛苦的部分,”她问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含在舌尖,仔细斟酌过,“也能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吗?不会被系统当成‘冗余数据’清除掉吗?”
“不会。”陆时砚回答得很快,这是他的专业领域,“我们的原则是绝对保真。痛苦、喜悦、悲伤、愤怒……所有情感都是记忆的有机组成部分,缺一不可。我们只做备份,不做筛选。”
“那就好。”岳晚星像是松了一口气,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像冬日窗上融化的冰花。
“那就好……”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会谈,她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安静地听着。陆时砚强迫自己保持专业,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却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观察她。她说话时轻微颤动的睫毛,她聆听时专注的神情,她因病痛而偶尔蹙起的眉头。这一切都异常地……熟悉。
熟悉得让他心慌。
会谈结束,陆时砚送她到门口。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陆先生,”她又叫了他的名字,仿佛每一次呼唤,都用尽了力气,“谢谢你。”
这句道谢没头没尾,超出了商业礼仪的范畴。
陆时砚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
她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比刚才要清晰一些,却也更加悲伤。她说:“我只是觉得,能再见到你,很好。”
说完,她便转身,没有再回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晕里。
会客室的门缓缓合上。
陆时砚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孟妍的香气。不是任何一款香水,更像是一种……阳光晒过白衬衫的味道,温暖而干净。
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左胸。
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被遗忘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