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她“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哎，林伟，你还记不记得，大学城后面那条小吃街，第三家的红豆饼，你每次去找我都要给我买，我说吃多了会胖，你就说‘胖点好，抱着暖和’……”
他根本没和她一起读过大学。他上的工科院校，女生屈指可数；她则在另一个城市的师范大学。
“还有啊，有一次我发烧了，你翻墙跑出男生宿舍，跑去药店给我买药，又翻墙进来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我，被宿管阿姨逮到，训了好久……”
他的大学生涯规规矩矩，从未有过翻墙逃寝的壮举。
这些陌生的、细节生动的“回忆”像潮水一样从她嘴里不断涌出。她提起它们时的表情是那么自然，那么幸福，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往昔甜蜜的眷恋。
他开始还努力配合，含糊地应着“嗯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或者尴尬地笑笑“你记性真好”。但渐渐地，他笑不出来了。
每一次她提起那些“甜蜜过往”，他的心就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那感觉怪异极了，像是在听着自己最爱的人，深情并茂地讲述着她和另一个男人的爱情故事。而他自己，则成了一个可悲的、被排除在外的听众。
他试图把她拉回真实的回忆里：“宝贝，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KTV，你唱了一首《后来》，跑调跑得厉害，但特别可爱……”
她眨眨眼，茫然地看着他：“有吗？不是在下雨的图书馆吗？KTV……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她脸上那种真实的困惑，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透了他的心脏。
真实的回忆，正在被那些精美的、虚假的幻象覆盖、侵蚀、取代。
他送给她的“完美礼物”，正在悄无声息地抹杀他们之间真实的、磕磕绊绊却无比珍贵的过去。
恐慌，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那是个周末的早晨，阳光很好。她哼着歌在厨房准备早餐，心情很好的样子。他坐在餐桌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端着煎蛋过来，忽然笑着说：“对了，我昨天突然想起来，大二那年我生日，你偷偷帮我把我想要的那套绝版书凑齐了，包了好大一个礼盒，藏在自习室我的座位下面，给我惊喜。我找到的时候，差点高兴哭了！那套书现在好像放在我老家箱子里了，下次回去得找出来。”
哐当。
他手里的勺子掉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抬起头，眼睛因为失眠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什么书？什么自习室？你大二生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们在哪所大学你不知道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慢慢消失。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委屈：“你……你怎么了？我……我就是想起来了啊……那套书是……”
“那不是我们的记忆！”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假的！是芯片里的！是我花钱买来的！我们真实的认识是在KTV！没有图书馆！没有红豆饼！没有翻墙买药！更没有他妈的绝版书！你明白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额头上青筋暴起。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煎锅里鸡蛋滋滋的轻响，显得格外刺耳。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她看着他暴怒的、近乎狰狞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受伤。
“……假的？”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巨大的茫然，“可是……我感觉那么真实……每一个细节都……”
“那是因为技术牛逼！骗过了你的大脑！”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灼烧着他的理智，“但那不是真的！我们真实的过去呢？你都忘了吗？那些一起吃苦的日子，挤公交，吃泡面，下雨天共打一把破伞……那些你都不记得了吗？那些才是真的！”
他吼着，眼睛通红，像是要哭出来，却又强行忍着。
她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地闪烁着，像是在努力调动脑海里的信息。半晌，她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混乱：“我……我记得……可是……那些好像……好像隔着一层雾，很远，很模糊……反而是这些……这些新的……特别清晰……”
她抬起手，无助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林伟，我好像……把我自己弄丢了……”
看到她眼泪掉下来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恐慌。他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手臂箍得死死的，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对不起，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哽咽，充满了悔恨，“我不该凶你，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买那个破东西……我们不想了，再也不想了，好不好？我们就过现在的日子，以前的记不清就算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她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碎裂了。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她变得沉默了很多，不再主动提起那些“回忆”。他也不敢再问，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发话题的雷区。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令人窒息的暗流涌动。
他常常发现她在发呆，眼神空洞，或者在努力地回想什么，眉头紧锁。有时夜里，她会突然惊醒，浑身冷汗，说他听到她含糊地梦呓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名字和片段。
他越来越害怕，后悔得像有无数只手在揪扯他的内脏。他偷偷上网搜索关于“记忆植入”的后遗症，看到那些“记忆混乱”、“认知障碍”、“真实感错位”、“身份认同危机”的恐怖案例，吓得手指冰凉，立刻关掉了网页。
他只能更用力地对你好，加倍地对你好，试图用现在的好，去覆盖那些该死的、他强加给她的虚假过去。
但他绝望地发现，她看他的眼神，有时候会带上一种陌生的打量和迟疑。那种眼神，让他如坠冰窟。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毫无征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在家里做大扫除。他负责整理书房角落里那个积灰的旧书柜。搬动一摞旧书时，一个薄薄的、透明的塑料卡盒从书架最高层的缝隙里掉了出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是一个很普通的、用来存放SD卡或者小型芯片的塑料盒。他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刚搬家时随便塞进去的杂物，早就忘了里面有什么了。
出于好奇，他掰开了卡盒的搭扣。
里面不是空的。
一枚银色的芯片，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海绵衬垫上。
和他那天在“永恒记忆”体验中心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大小，只是边缘似乎更旧一些，少了那种崭新的光泽，上面也没有任何logo字样。
他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捏起那枚芯片，手指有些发抖。芯片背面，用极细的笔，刻着两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他凑到眼前，借着窗外的光线，艰难地辨认着。
那是一个名字。
“苏婉”。
苏婉……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他从未听她提起过认识一个叫苏婉的人。这芯片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家里？藏在书柜最隐蔽的角落？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手脚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