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紧,不是那种温柔的春雨,而是带着晚秋寒意的冷雨,
砸在周远那辆新买的黑色奔驰GLS车顶上,噼里啪啦乱响,像是无数颗小石子儿在敲打。
车轮陷在村口那段老路半干不湿的烂泥坑里,徒劳地空转,卷起的浑浊黄泥浆,
瞬间糊满了原本锃亮如镜的车门。引擎低吼了一阵,最终不甘地沉寂下去。
周远猛地一拍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呜咽,随即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他颓然地靠在真皮座椅上,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向外面。车窗外,
那条被村民暂时用碎石、烂砖甚至建筑垃圾勉强垫出来的、通往村子的主路,
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歪歪扭扭地延伸,泥水像一条条肮脏的小溪,在路面上肆意横流。
这就是他掏出一千万,专门反复叮嘱村支书周福满,
一定要修得扎实、要通到每家每户门口的路?那一千万,
是他刚从一笔大额项目回款中划出来的,几乎没怎么犹豫。当时他想的是,家乡,周家峪,
这个生他养他、却因交通闭塞而始终难以发展的山村,该有一条像样的路了。
他想象着崭新的水泥路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蜿蜒穿梭在村舍之间,连接起每一户人家,
孩子们可以安全地奔跑,老人们可以悠闲地散步,再也不用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可眼前这一幕,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他脸上。心头那股憋闷了数月的火气,
混着车厢里沉闷的、带着皮革味的空气,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甚至可以想象,
此刻村里某些人正躲在窗户后面,看着他的豪车陷在泥里,脸上挂着怎样讥诮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
锁屏壁纸是去年春节带儿子晓斌去滑雪时的合影,父子俩笑得灿烂。他划开屏幕,
点开那个几乎已经沉寂的家族微信群“幸福一家人”。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天前,
是他妹妹发的一个搞笑短视频,下面无人回应,连个“哈哈”的表情都没有。再往上翻,
是堂弟周福满半个月前@全体成员,通知他儿子满月酒的消息,
当时他正在外地谈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分身乏术,只回了个“恭喜,红包已转”,
还特意包了个大红包。群里瞬间冷场,
只有系统提示的“周远发送了一个红包”孤零零地挂着。更早一些,过年时他发的大额红包,
抢的人倒是快,“谢谢老板”的表情包刷了屏,可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人再主动跟他聊家常,
问他累不累,什么时候再回来。那种刻意维持的、浮于表面的客气,像一层薄冰,
他走得小心翼翼,却仍能感觉到脚下的裂隙正在无声地蔓延。不能再在车里待下去了。
他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水汽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
一只脚踩进泥水里,那价值不菲的定制小牛皮鞋立刻陷了进去,冰凉的泥浆没过鞋面。
他皱了皱眉,拔出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雨丝斜刮在脸上,冰凉刺骨。
路过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下,树下挤着几个躲雨的村民,声音不高不低,
却恰好能让他听见地飘过来。“......啧,看,大老板回来了?坐那铁壳王八,
不也得出门踩泥巴?”是村里有名的闲汉周老四的声音。“人家是干大事的,
捐钱修的是‘主路’,哪管咱们门口这点破路方不方便。”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接话,
周远听出来是德顺大伯的侄子。“钱是捐了,可这路修得......哎,福满家那边,
还有村委那几个人家门口,倒是宽敞平坦得很呐。”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带着叹息,
“远娃子这事办的......不厚道。”周远脚步顿了一下,脊背僵直,但他没有回头,
只是把夹克的领子竖了竖,埋着头,顶着雨,更快地往前走。那些话语像细小的芒刺,
又密又麻地扎在背上,不致命,却让人浑身不自在。他知道村民们背后怎么议论他,
“周远捐钱修路是假,给自己脸上贴金是真,好让他那公司名声更响”,“一千万?
说得轻巧,指不定中间被他和他那宝贝儿子、还有周福满他们捞了多少呢”,
“路都不修到自家门口?做样子给谁看?还不是怕我们天天去他家门口闹?
”甚至连他家老宅门口那段几十米的岔路,也还是老样子,甚至因为重型机械的来回碾压,
比之前更加坑洼不平,下雨天积水能没过脚踝。母亲前几天还在电话里带着哭音抱怨,
去买菜回来,在那段路上摔了一跤,手肘和膝盖都磕破了,幸亏没伤到骨头。回到家,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旧木门,堂屋里昏暗的灯光下,
母亲正佝偻着背坐在小凳上摘韭菜。见他一身狼狈,雨水顺着头发梢往下滴,母亲连忙起身,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和担忧:“哎呀,你这是......咋不把车开进来?
这段路真是......造孽啊!”“陷村口了。”周远脱下湿透的外套,
声音里带着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心累。他把湿鞋子脱在门口,换上干燥的布鞋,
脚心传来一点微弱的暖意。母亲叹了口气,转身去给他拿毛巾,边走边压低声音:“远啊,
听妈一句,最近少在村里晃悠。你福满叔......唉,还有你德顺大伯,
前几天在集市上碰见,跟我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夹枪带棒。
上次你德顺大伯家的孙子在咱门口那段烂路上跑,摔了个大跟头,磕破了头,
他抱着孩子就在咱院子外头指桑骂槐了半天,说有些人为富不仁,修路都修不到点子上,
心黑......我听着,心里跟刀绞似的......”周远没吭声,
用干燥的毛巾用力擦着头发,仿佛想擦去那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屈辱。他走到八仙桌旁,
倒了杯热开水,双手捧着,温热的搪瓷杯壁传递来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他想起捐钱那天的场景,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村委会大院,红旗招展,还拉起了红色的横幅,
“热烈祝贺乡贤周远先生捐资千万造福桑梓”。当着全村老少的面,
他把那张特意**的、放大的、印着一千万金额和支票样板图案的硬纸板,
郑重地递到村支书周福满手中。底下那雷动的掌声,
那一张张激动、感激、甚至带着点敬畏和巴结的脸,
孩子们崇拜的眼神......周福满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哽咽,
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全村:“远啊!我的好兄弟!你是咱周家峪走出去的骄-傲,!
是咱们全村的大恩人!这路,我周福满在这里,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向你保证,
一定亲自盯着,保证修得漂漂亮亮,结结实实,通到每家每户门口,
绝对不让你这片心血白费!我们要让周家峪的子孙后代,都记得你的好!”当时有多风光,
多热血沸腾,现在就有多难堪,多心灰意冷。那震耳的掌声,此刻回想起来,
像是对他无知的嘲讽。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苦涩的回忆。他掏出来看,
是儿子周晓斌发来的微信:“爸,我晚上跟几个朋友聚餐,谈点事情,不回家吃了。
”后面跟着个呲牙笑脸的表情。儿子大学毕业大半年了,死活不愿意进他的公司,
说不想活在父亲的光环(或者说阴影)下,想自己闯闯。周远虽然不赞同,但也勉强接受了。
可儿子所谓的“自己闯闯”,就是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花销却越来越大,
新换的那辆宝马X5,比他这辆GLS也差不了多少。周远提醒过几次,让他踏实点,
节约点,儿子总是不耐烦地顶回来:“爸,你那都是老观念了,
现在年轻人哪个不讲究点生活品质?人脉不需要维护?圈子不需要经营?再说,
我又没花你的钱,我自己有投资。”没花我的钱?周远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像有一把野草在烧。他划掉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了几下,然后点开通讯录,
找到县交通局王副局长的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背景音有些嘈杂。“喂?王局,您好,我周远啊。没打扰您吧?”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
“哦!周总啊!你好你好,不打扰,刚开完会。有什么指示?”王副局长打着哈哈,
语气热情却透着官方式的疏离。“指示不敢当。王局,就是想麻烦您个事。
我们周家峪那条路,就是我之前捐资修的那条,最初的规划设计图纸,
您那边交通局应该还有存档吧?对,
就是最初报备的那个版本......我想看看最终定稿的施工图纸。”电话那头,
王副局长停顿了一下,随即笑声更热情了些,却也更空洞:“周总啊,
你这个大善人还亲自关心这种细节啊?这个图纸......当初不是都跟村里对接好了吗?
最终施工方案是村里根据实际情况,比如地形啊、拆迁啊、成本啊这些因素,
综合考量后定的,我们这边主要是备案,程序合规就行。怎么,路有什么质量问题?
”他把“实际情况”和“程序合规”几个字咬得稍微重了点。“没什么大质量问题,
就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看看有没有可以优化的地方。”周远语气依旧平静,
但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哦,这样啊。理解理解,关心家乡建设嘛。
”王副局长打着官腔,“图纸我让下面人找找,找到了发你邮箱。不过周总啊,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村里的事,有时候比较复杂,牵涉到各家各户的利益,邻里关系,
有点小变动,小调整也正常,你多理解,多跟村里沟通......毕竟,
具体事务还是他们在操办嘛。”挂了电话,周远心里的疑云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浓重了。
村里的实际情况?什么实际情况,
能把他家、德顺大伯家以及老宅附近另外几户关系不那么亲近的村民,
都齐齐整整地排除在主路覆盖范围之外?成本控制?
一千万修一条村内主路加上通往各户的支路,在不算偏远丘陵地区的周家峪,绰绰有余。
晚饭时,周晓斌回来了,身上带着点酒气,心情似乎很不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
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发出哐当一声。“爸,你那大奔停村口了?明天我帮你开回来,
我那车底盘高,不怕那点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语气轻松。“嗯。
”周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粒粒分明,却食不知味。他状似无意地问,
目光却紧盯着儿子的侧脸:“晓斌,村里修路那事,闹得沸沸扬扬。
你后来有没有听你福满叔,或者村委会的谁,提起过什么?比如,
为什么最终路线规划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周晓斌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块红烧肉差点掉回盘子里。他迅速地把肉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这才抬起眼,
眼神里有瞬间的慌乱,但立刻被一种刻意的茫然和无辜取代:“没啊。我哪关心那些破事。
爸,你不是全权委托给村里,信任福满叔了吗?怎么,路修得你不满意?我觉得还行啊,
比以前强多了。”他拿起汤勺舀汤,避开了父亲的目光。“没什么,随便问问。
”周远低下头,心里的疑窦却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开。儿子那一瞬间的停顿和回避,
太不自然了。他不是不关心,他是在掩饰。几天后,
周远借口回老宅拿点父亲留下的旧书和笔记,去了村委会。那是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
外墙贴着亮白的瓷砖,在这片灰扑扑的村落里显得有些扎眼。支书周福满的办公室门锁着,
人说去镇上开会了。只有会计周德顺,戴着老花镜,趴在办公桌上,
对着账本拨弄着一个老旧的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见周远进来,
周德顺推了推滑到鼻梁中间的老花镜,
脸上立刻堆起那种周远早已看腻的、带着讨好和距离感的客套笑容:“哟,大老板来了!
快坐快坐!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顺子叔,别忙了,
我就过来看看。”周远拦住他,递过去一根软中华。“哎呦,好烟!”周德顺接过烟,
没有立刻点燃,而是习惯性地别在耳朵上,脸上笑出一堆褶子,“我们这破地方,委屈你了。
”“自己家,说什么委屈。”周远环视了一下这间宽敞明亮、办公家具一应俱全的办公室,
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半旧却结实的铁皮文件柜上。“顺子叔,我这次来,
是想看看咱村修路的账目明细,还有最终的设计图纸。捐了钱,总得知道花哪儿了,
怎么花的,学习学习,以后说不定还能给别的村分享点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