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那双因忧虑而显得愈发锐利的眼睛,落在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身上。让她跟着去,确实是个法子。
桂香虽然年岁不小,但常年操持家务,身子骨比她这个久病的药罐子硬朗得多,手上也有力气。
更重要的是,她心思缜密,为人沉稳,有她看着,总好过让宁儿一个孩子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可一想到山林里的种种,沈老太太的心,依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无法松开。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里屋,那个始终沉默着的孩子,却忽然开口了。
“让她去吧。”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一丝病弱的虚浮,却异常清晰。
是沈聿。
他不知何时,已经扶着床沿,勉力坐直了身体,目光透过门帘的缝隙,落在了外间那个小小的、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聿儿?”沈老太太惊讶地回头。
“祖母,”沈聿的目光,从温宁的身上,缓缓移到自己祖母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上,用一种孩子气的认真说道,“她想去,就让她去看看。有桂嬷嬷跟着,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她不开心,我就没法好好养病。”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的“不讲道理”,却精准地戳中了沈老太太的心窝。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孙儿,发现自从温宁来了之后,聿儿真的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只沉浸在自己病痛世界里的孩子了。他开始有自己的小脾气,开始关心别人开不开心。
这才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啊!
沈老太太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欣慰。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好。”她终于松了口,却依旧不放心地拉过温宁,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叮嘱道,“只许在山脚!就是村里人常走的那几条道上!午时之前,必须回来!桂香,你看好她,一步也不许离开你的视线,听见没有!”
“是,老太太,您放心。”桂嬷嬷郑重地应下。
温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终于漾开了一丝浅浅的、如水波般的笑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祖母,谢谢聿哥哥。”
那声“聿哥哥”,叫得自然而又清脆,让床上的沈聿,耳根几不可察地,微微红了一下,悄悄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温宁便早早地起了床。她没有立刻就催着出门,而是先去小厨房,将沈聿今日的药膳粥细细地熬上,又将自己昨日翻找出来的一小块止血的白及、几片解毒的甘草,用干净的布包好,揣进怀里。甚至,她还从厨房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小撮盐巴,用油纸包了,一并带上。
她这番有条不紊的“小大人”般的准备,看得一旁的桂嬷嬷暗暗称奇。这孩子的心思,比她这个活了几十年的人,还要缜密周全。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两人才背上小小的竹篓,迎着清晨的薄雾,走出了沈家的大门。
罪人村的清晨,安静而又萧索。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桂嬷嬷在前,时时回头看顾,温宁在后,小小的身影,步履却异常轻快。
自打沈聿的病有了起色,温宁那颗被成人灵魂包裹着、始终紧绷的心,才真正松弛下来。压抑许久的孩童天性,便如雨后春笋般,一点点地冒出了头。她的话多了,脸上的笑也多了,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后山的山脚下。
这里确实如温宁所说,有几条被村民们踩出来的、清晰的小径。小径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杂草,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
一踏入这片天地,温宁就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光芒。
“桂嬷嬷,你看你看!”她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小孩子,蹲下身,指着路边一丛不起眼的、叶片宽大的草,兴奋地对桂嬷嬷说道,“这个我认识!书上有!叫车前草!书上说,它的叶子和种子都能当药,夏天煮水喝,凉快!”
桂嬷嬷愣愣地看着那丛她平日里踩过无数次,只当是寻常野草的东西,半天没说出话来。
温宁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发出小小的惊呼。
“呀!蒲公英!嬷嬷,这个的根是好东西,书上说要是谁身上长了坏包,用它捣烂了贴上去,就能好!”
“还有那个,开着紫色小花的,叫益母草。书上画了,说对……对婶婶们好。”
“哇,这里还有一丛艾草!”温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散发着特殊香气的艾草采下,放进竹篓,“桂嬷嬷,这个可是宝贝。用它晒干了点着,熏一熏,身上就不疼了。您和老太太要是腿疼,我就给你们熏!”
桂嬷嬷跟在温宁身后,已经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全然的麻木。她看着温宁蹲在地上,用小小的手,仔细地拂去一株草药根部的泥土,那专注而又认真的神情,让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念头。
这哪里是个五岁的孩子,这分明是一位经验老道、识尽百草的老药师!
就在温宁沉浸在自己的草药世界里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被一抹不起眼的、暗绿色的藤蔓吸引了。
那藤蔓攀附在一块巨大的岩石的背阴面,叶片呈心形,上面带着细细的绒毛。若不是温宁对植物的形态极为敏感,几乎就要将它忽略过去。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仔细地辨认着。
“姑娘,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桂嬷嬷好奇地跟了过来。
温宁没有回答,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捏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极淡的、带着一丝土腥气的特殊味道,钻入鼻腔。
不会错的!
虽然年份尚浅,药性不足,这分明就是“白及”的幼苗!而且,还不是一株,是整整一片!
白及,是上好的止血良药。
温宁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狂喜!
她原本的计划,只是想采些寻常草药,回去试着做些最基础的药膏。可有了这片白及,她能做的,就不仅仅是药膏了!她能做出真正的、能让伤口很快就不流血的“好药”!
这种药,在这罪人村里,绝对是宝贝!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无论是出海打渔,还是进山打猎,磕磕碰碰总是难免。一旦流血了,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是很危险的!
若是能将这“好药”做出来,不仅能让沈家不愁吃穿,更能让村里人都知道她会看病,那以后,她就能帮更多的人了!
“桂嬷嬷!”温宁回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像两颗被点亮的星辰,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们……我们好像发现了一个大宝贝!”
她没有立刻动手采挖,而是拉着还有些发懵的桂嬷嬷,仔细地将这片区域的地形和周围的植物特征,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做完这一切,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午时。
“我们回去吧。”温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她的竹篓里,已经装了不少艾草、蒲公英之类的寻常草药,足够她回去“练手”了。
至于这片野生的白及,是她发现的第一个宝藏,也是她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她要回去,好好地,从长计议。
两人满载而归。
当她们回到沈家时,沈聿正靠在院子里的那张躺椅上,晒着太阳。他的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手中,却并没有捧着书卷,只是安静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看到两人回来,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第一时间,便亮了起来,落在了温宁那张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小脸上。
“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嗯!”温宁像只献宝的小松鼠,哒哒哒地跑到他面前,将自己的竹篓举到他面前,满脸都写着“快看快看”,“聿哥哥,你看,我采了很多宝贝回来!”
沈聿看着那满满一筐在他看来与杂草无异的东西,又看了看温宁那双亮晶晶的、写满了“快夸我”的眼睛,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也忍不住,漾开了一丝极浅的、温柔的笑意。
“嗯,”他点头,认真地说道,“你好厉害。”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个孩子认真的夸赞,一个孩子灿烂的笑脸,让这个沉寂了太久的院子,终于有了鲜活的、温暖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