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庞眉皓发、面容清癯的当朝太傅孟元正,正襟危坐于书案后。他手中捏着一份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对面,坐着他的心腹幕僚,刑部侍郎周明。
“消息……确实了?”孟太傅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明神色严肃地点头:“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三日前申时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日落时分通过了‘回雁关’。关防记录上用的是‘云州药商沈氏’的凭引,但随行的护卫,步伐沉稳,眼神锐利,绝非寻常商贾家丁。其中一人,腰间佩的短刀形制,隐约像是……北境‘玄霜卫’的样式。”
“玄霜卫……”孟太傅喃喃重复,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痛惜,最终化为深深的忧虑。
“是了,除了那位‘玄霜’主人,还有谁能调动那些只忠于百里嫡系、如同影子般的死士?百里一族……终究没有断绝。”
“大人,帝姬殿下此时归来,时机……太敏感了。”周明压低声音,“承平陛下登基十二年,根基已深。朝中大臣,新贵林立。遗诏之事,早已讳莫如深。殿下她……孤身一人,如何应对?”
孟太傅沉默良久,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跳跃的火焰吞噬纸页,化为灰烬。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老夫受先帝和皇夫知遇之恩,托孤之重,一日不敢或忘!遗诏,乃先帝亲笔,昭告天下,岂能因时日久远便作废?百里一族血案,疑点重重,老夫苟活至今,不能查明真相,已是愧对陛下和皇夫在天之灵!如今帝姬归来,便是天意!这潭死水,是该搅一搅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飘飞的细雪,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
“通知我们在宫里的人,务必谨慎,暗中留意殿下行踪,但绝不可轻举妄动!殿下能平安归来,必有依仗。我们……静观其变,在关键时刻,才是我们这把老骨头该站出来的时候!记住,我们的首要之务,是护住殿下周全!这京城,对她而言,是龙潭虎穴!”
“是!下官明白!”
周明肃然领命,眼中也燃起一丝久违的锐气。沉寂了十二年的棋局,终于要落子了。
皇宫深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独立于风雪中,这便是大胤国师清衍道人的居所——摘星楼。
顶层的观星室内,没有炭火,却不见一点寒气。四壁镶嵌着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巨大的穹顶上,绘制着繁复的星图。一位身着素白道袍、面容出尘、看不出具体年纪的道人,正负手立于巨大的琉璃窗前,眺望着阴沉的夜空。
一个身着内侍服饰、气息沉稳的中年人垂手恭立在他身后,正是当今女皇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司礼监掌印王德全。
“国师大人,”
王德全的声音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位……真的回来了。三日前,回雁关。陛下……很是忧心。”
清衍道人没有回头,声音空灵飘渺,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该来的,总会来。”
王德全微微蹙眉:“国师大人当年预言,殿下需离京避祸十二年,方可化解早夭之劫。如今十二年之期刚满,她便踏雪而归,此劫……可是已过?”他问得小心翼翼。
国师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琉璃上划过,仿佛在触摸无形的星辰轨迹。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投向极北之地。
“劫数……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离京十二年,是避锋芒,蕴生机。如今归来,是命星归位,劫起之时。避开了早夭的星煞,却踏入了更为凶险的……红尘杀劫。”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命宫晦暗,杀破狼三星隐隐拱卫,血光冲天,直指……紫微垣。”
王德全听得心头一凛。紫微垣,象征帝星!杀破狼三星拱卫,血光冲天……这指向再明显不过!他声音有些发紧:“国师的意思是……殿下归来,必将掀起腥风血雨,甚至……危及帝座?”
清衍道人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点情绪:“贫道只观星象,述说天道。如何解,如何为,在人心,在人事。‘既望’之月已临,盈亏轮转,是天道。至于这月是照亮前路,还是引来血雨……非星象所能尽言。告诉陛下,静心,凝神,以不变应万变。该来的,挡不住。该还的……终须还。”
王德全咀嚼着“该还的”三个字,心头巨震。他深深一躬:“谢国师指点,奴才告退。”他退出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了数倍。
观星室内,清衍道人再次望向北方,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钟离未晞……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因果归来,这杀破狼的命格,是破局之刃,亦是自毁之途。我能为你遮蔽十二载天机,却阻不了你踏入这修罗场。望你……好自为之。”
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相较于太傅府的凝重和摘星楼的玄奥,位于胤都最繁华地段的穆郡王府,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阴冷的算计。
穆郡王,肃武陛下妹妹钟离穆淼公主之子钟离阙,当今天子最宠信之人,权势熏天。此刻,他正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摸着旁边姬妾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着一颗硕大的东珠。下首,跪着他的心腹谋士,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文士,姓赵。
“王爷,消息确认了。帝姬的车驾,已过回雁关,按脚程,最迟三日傍晚便能抵达京郊驿站。”赵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兴奋。
穆郡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眼神如同淬毒的蛇信:“呵,本王这‘好侄女’,命还真硬。在那等苦寒之地熬了十二年,居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国师那老道,倒也有几分本事。”
“王爷,她此时归来,必是为那遗诏和百里一族之事!留着她,恐生大患!”赵先生眼中凶光毕露,“不如我们……”他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急什么?”穆郡王慵懒地摆摆手,将东珠丢回锦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杀她?现在动手,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们心虚?我那‘好姐姐’的遗诏还悬在头顶呢!况且,她敢回来,你以为就凭她自己?百里家说是死绝了,难保没有几条漏网之鱼,或者……某些念旧的‘忠臣’暗中相助。”
他站起身,华丽的袍服拖曳在地面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雪笼罩的庭院,眼神阴晴不定。
“让她进京!本王倒要看看,一个在荒山野岭躲了十二年的黄毛丫头,能翻起什么浪花!“
“她不是要查百里家的血案吗?让她查!正好,把那些藏在暗处、还对旧主念念不忘的‘忠狗’,都给本王引出来!”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这京城,是本王和皇姐的京城!她钟离未晞,不过是只侥幸逃脱的病虎。本王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所依仗的一切,是如何在她面前,一点点土崩瓦解!让她在绝望中,再去见她那死鬼爹娘!”
赵先生立刻奉承道:“王爷英明!让她自投罗网,我们正好瓮中捉鳖!届时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什么!”
“去,”穆郡王冷冷吩咐,“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本宫都要知道!还有,让‘影子’动起来,查清楚她这十二年究竟在何处,学了什么本事,跟哪些势力有勾连!知己知彼,才能让她……死得其所。”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遵命!”赵先生躬身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穆郡王独自站在窗前,脸上的狠戾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钟离未晞……这个名字,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扎了十二年。她回来了。这盘棋,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重重宫阙,守卫森严的御书房内,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安静。承平女皇钟离毓,身着一袭明黄色常服,端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她保养得宜,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只是眉宇间积威甚重,眼神深邃难测,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与冷肃。
她手中并未批阅奏章,只是拿着一支极其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青玉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簪子样式简单,绝非宫中之物。王德全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将摘星楼国师的话,一字不差地禀报完毕。
“杀破狼拱卫,血光冲天,直指紫微垣……”承平女皇低声重复着国师的判词,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将玉簪轻轻放在御案上,目光落在簪子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久远的过往。
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德全,”女皇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说,晞儿她……恨朕吗?”
王德全心头一紧,腰弯得更低:“陛下待那位殿下恩重如山,陛下继位乃是先皇遗诏,无人敢置喙,又遵国师之言送殿下离京避祸,保全殿下性命。此乃厚恩,殿下……应是明白的。”
“明白?”女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嘲讽,又似自嘲,“父母之仇,灭族之恨,还有这看似遥不可及的‘还政’之诺。这一桩桩,一件件,压在一个孩子心头十二年,你让她如何‘明白’朕的‘苦心’?”
王德全低头,“陛下说笑了,钟离皇族,才是殿下的本族。”
女皇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扫过辽阔的疆域。
“阿阙那边,怕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她淡淡问道,语气笃定。
“是,穆郡王府中动作频频。”王德全回答。
“由他去。”女皇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让他去探探路也好。朕这表弟,性子急,手段狠,让他先去试试晞儿的成色。看看这十二年,百里最后的血脉,究竟被磨砺成了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但告诉‘青鸾卫’,给朕盯紧了!穆郡王的人,若敢越界,格杀勿论!晞儿,她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朕的京城里,死在朕的眼皮底下!”
“奴才遵旨!”王德全凛然应道。
“至于晞儿……”
女皇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支青玉簪上,眼神变得复杂难明,有追忆,有审视,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进京以帝姬之礼相迎。该给她的体面,朕一分都不会少。朕要看看,我亲爱的姐姐留下的天之骄子,是凰是鸡,是来索命的恶鬼,还是能搅动这死水的新风。”
她挥了挥手,王德全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承平女皇一人。她重新拿起那支青玉簪,指腹感受着玉质的温润与岁月的微痕,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簪子听,又仿佛是穿透时空,说给某个早已不在的人:
“阿姐……你把她送走了。如今,她回来了。带着百里家的血,带着你的遗诏……也带着,你的恨吗?你留给我的,可真是……步步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