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七年的冬,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寂寥。
安王府那株曾艳冠京华的“美人醉”海棠,早已在连日的风雪中摧折了枝桠,零落的残红被皑皑白雪覆盖,像极了美人泣血后,匆匆掩去的泪痕。
陆锦心斜倚在暖阁的窗边,身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那是他去年冬日,亲手为她披上的。他说,愿她一生温暖,不受风霜。
而今,这狐裘依旧温暖,她的心却一寸寸冷了下去,比窗外的积雪更寒。
顾晏清走进来时,带进一身凛冽的寒气。他依旧穿着她最爱的月白常服,眉眼温润,翩翩如玉,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月下对她起誓,许她一世《锦堂春》的少年郎。
可他手中端着的,却是一杯鸩酒。
白玉酒杯,映着窗外雪光,泛着冰冷刺骨的光泽。
“锦心,”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王府需要一位更‘合适’的世子妃,陆家……也需要一个更‘懂事’的女儿。”
他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怜悯,一丝愧疚,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你放心,你会以世子妃之礼下葬,陆家,我亦会保全。”
鸩酒被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紫檀小几上,碧绿的酒液微微晃动,漾开一圈圈致命的涟漪。
陆锦心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枯败的海棠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顾晏清,你记不记得,这株海棠,是我们定亲那年,你亲手为我种下的。”
他微微一怔。
她缓缓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而艳丽的笑容,那是一种开到荼蘼、即将凋零前,最后的绚烂。
“你说,愿我如这海棠,在你亲手搭建的‘锦堂’之中,岁岁年年,春色长伴。”
她的指尖拂过冰冷的杯壁,抬起眼,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破碎的清明与恨意。
“可你忘了,再美的牢笼,也终究是牢笼。”
她端起那杯鸩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管,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楚。
意识涣散的最后,她听到他略带慌乱的声音,以及门外隐隐传来的,陆锦云那压抑不住的、胜利的啜泣。
真好。
这虚假的春天,这用她的血肉与痴心浇灌的《锦堂春》,终于,碎了。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她定要亲手,将这锦堂,连同那负心之人,一同……焚为灰烬!
---
建昭七年的冬,冷得彻骨。
安王府那株名动京城的“美人醉”海棠,终究是没熬过这个严冬,枯死的枝桠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如同美人折断的玉骨,透着一种凄绝的美。
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燃着名贵的苏合香,丝丝缕缕,甜腻得让人发慌。
陆锦心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顾晏清去年冬日亲手为她系上的白狐裘。他曾在她耳边低语,说这狐裘如雪,唯她能衬其洁净,愿她一生温暖,不受风霜侵扰。
而今,狐裘依旧温暖如初,她的心却一寸寸冷透,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刺骨。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
顾晏清撩开珠帘走了进来,带进一身外面的寒气。他依旧穿着她最喜欢的月白缂丝锦袍,玉冠束发,眉眼温润,翩翩如玉树临风。
若非他手中端着的那盏白玉酒杯,陆锦心几乎要以为,这还是那个曾在月下对她起誓,要许她一世《锦堂春》的少年郎。
“锦心,”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如往常,“天冷了,我让人温了盏‘青梅酿’,你素日最爱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淡漠。
陆锦心的指尖在狐裘下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面上却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声音轻哑:“有劳世子爷……挂心。”
顾晏清将酒杯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紫檀小几上,碧莹莹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漾开一圈圈致命的涟漪。
“锦心,你我夫妻多年,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王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需要一位……更‘合适’的世子妃。岳丈大人那边,近来在朝堂上也多有不便……”
他俯下身,靠近她,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苏合香的甜腻,说出的话却冰冷如刀:“你放心,你永远是我顾晏清明媒正娶的世子妃。我会以最隆重的礼仪送你走,陆家……我亦会代为周旋,保他们无虞。”
鸩酒的气息,混合着苏合香,形成一种诡异而甜腥的味道。
陆锦心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窗外那株枯死的海棠上。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那年春日,他亲手将树苗栽下,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锦心,愿你我之情,如这海棠,岁岁年年,春色满堂。”
岁岁年年,春色满堂……
原来,他许她的《锦堂春》,从不是她的春天,而是困死她的牢笼!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强行咽下,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个她爱了整整一世,付出了一切的男人。
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抹笑意,艳烈,凄绝,如同濒死的凤凰,在烈火中展开最后的华羽。
“顾晏清,”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你记不记得,我们成婚那晚,你对我说过什么?”
他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江山如画,不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为了你这一句,我散尽嫁妆,为你打点仕途;我在王妃面前日夜立规矩,磨破了膝盖;我甚至……亲自去求陛下,准你娶你心爱的表妹为平妻,只为成全你的‘不得已’!”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眼中的恨意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洞穿:“顾晏清!我陆锦心这一生,对得起你,对得起安王府!你如今功成名就,便觉得我碍眼了,是么?!”
“锦心!休得胡言!”顾晏清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上了惯常的威严与不耐,“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儿女私情?要怪,只怪你知道了太多,心思……也太重了。”
“心思太重……哈哈……哈哈哈……”陆锦心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悲凉而讥诮,笑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她猛地伸出手,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凉刺骨的手,死死抓住了顾晏清的手腕!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挣脱,却被她眼中那濒死野兽般的、淬了血与毒的红光钉在原地。
“顾晏清——”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诅咒,“你听着……我陆锦心在此以血、以魂、以永世不得超生起誓……若有来生,定要你安王府百年基业,尽数倾颓!定要你顾晏清,身败名裂,永坠阿鼻地狱!此恨绵绵,不死……不休!”
话音未落,她猛地夺过那杯鸩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岩浆滚入喉管,瞬间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你!”顾晏清惊怒交加,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意识迅速涣散,剧烈的痛楚中,她仿佛听到珠帘外传来陆锦云那娇柔造作、却又压抑不住喜悦的惊呼:“表哥!姐姐她……她怎么了?!”
真好。
这用她血肉与痴心浇灌的虚假春天。
这困了她一生的锦绣牢笼。
终于……碎了。
若有来生……
她定要亲手,将这“锦”绣繁华,尽数——“杀”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