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人还在三百公里外。电话是律师打来的。他说我爸没了。

让我尽快回去一趟。我放下电话。窗外在下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声音很密。

我开了五个小时车。路上没停。天擦黑时，车停在我爸家楼下。这栋老旧的居民楼。

我很久没回来了。楼道里光线昏暗。感应灯时亮时灭。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

我停在熟悉的绿色防盗门前。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里面有哭声传出来。低低的，压抑的。

我推门进去。客厅里人不少。大多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看我进来。眼神躲闪。

空气凝滞了一瞬。继母王美娟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她旁边站着王强。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像冰。王美娟站起身。她动作很快。

几步就跨到门口。她用身体堵着门框。不让我往里走。“你回来干什么？”她声音尖利。

像指甲刮过玻璃。她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子上。涂着红色指甲油。很刺眼。“这里不欢迎你。

”王强也走过来。他站到王美娟旁边。两人像一堵墙。挡在我面前。王强抱着胳膊。

嘴角向下撇着。“爸最后的日子，是我和我妈端屎端尿伺候的。”他声音不高。

但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水泥地上。“你人影都没见一个。”“现在人没了，

你回来捡现成的？”王美娟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这房子跟你没关系。”她重复着。

一字一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有多远滚多远！

”我站着没动。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客厅深处。客厅正中的墙上。挂着我爸的遗像。黑白的。

照片有些旧。是他很多年前拍的。照片里的他。没什么表情。眼神看着前方。像是在看我。

又像是没看。照片前面摆着一个香炉。插着三炷香。青烟笔直地上升。

空气里有香灰和劣质线香的味道。混合着饭菜的油腻气。客厅中央。

临时搭了一个简易的灵堂。铺着白布。布上放着我爸的骨灰盒。小小的。深色的木头盒子。

上面盖着一块红布。显得有点突兀。骨灰盒前面。摆着几个果盘。苹果。香蕉。橘子。

水果看着很新鲜。颜色鲜艳。和整个灰暗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灵堂旁边。堆着一些花圈。

纸做的。白花和黄花。上面写着挽联。字迹潦草。落款的名字我一个都不认识。角落里。

散落着几个空矿泉水瓶。还有揉成一团的纸巾。屋子里很闷。窗户关得死死的。

窗帘也拉上了。只有遗像前那两根白蜡烛。火苗一跳一跳。光线昏黄。照着每个人的脸。

明暗不定。像鬼影。我收回目光。看着王美娟扭曲的脸。还有王强眼里的挑衅。“让开。

”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王美娟像是被激怒的猫。“不让！”她尖叫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这家里没你的地儿！”“给我滚出去！”她伸手来推我。

指甲刮到了我的外套。发出嗤啦一声。王强也上前一步。肩膀绷紧。像是随时要动手。

“李伟，”王强声音压着。带着狠劲。“别在这儿找不自在。”“识相点。”“自己走。

”“别逼我们动手。”“到时候难看的可是你。”屋子里那些陌生亲戚。都沉默地看着。

没人说话。空气里火药味浓得化不开。只有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门口僵持的我们三人。“都到了？”他开口。声音平稳。

没什么起伏。“我是张律师。”“负责处理李国栋先生的遗嘱。”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

“既然人齐了。”“就在这里宣读吧。”王美娟和王强同时一愣。

堵着门的身体下意识地松了松。王美娟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

“张律师，”她声音放软了些。“遗嘱…怎么说？”“是不是房子……”她没说完。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牛皮纸袋。王强也眯起了眼。不再看我。目光钉在律师手上。

张律师没回答。他走到屋子中间。那个临时搭的灵堂旁边。他环视了一圈。

“李国栋先生生前立有遗嘱。”“指定由我在他去世后宣读。”他拆开文件袋。

从里面抽出几张纸。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张纸上。王美娟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她往前蹭了一小步。

王强也绷紧了下颌。张律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本人李国栋，

神志清醒……”前面是大段的格式条款。冗长枯燥。没人仔细听。

王美娟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王强盯着律师的嘴。像在等待宣判。

“……位于本市花园路7号3栋2单元401室的房产……”张律师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烛光。白晃晃一片。王美娟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由我的妻子王美娟，”张律师继续念。王美娟肩膀明显一松。脸上瞬间涌上狂喜。

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王强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得意地扫向我。

带着胜利者的嘲弄。张律师的声音没有停。“……与我的儿子王强，共同继承。

”“但是——”一个转折。律师的声音很平。王美娟咧开的嘴角僵住。

王强眼里的得意也凝固了。“……房屋主卧的使用权及归属权，”张律师的声音像铁块。

砸在寂静里。“单独留给我的长子李伟。”“即日起生效。”“他人不得占用或处置。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有蜡烛火苗跳动的声音。啪。啪。

王美娟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像糊了一层纸。她张着嘴。

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直勾勾地看着张律师。又猛地转向我。

王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像是没听懂。眼神里全是茫然。“什…什么？”王强喃喃道。

声音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你再说一遍？”他往前跨了一步。逼近张律师。

张律师平静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主卧的使用权及归属权，留给李伟先生。

”他补充了一句。“遗嘱有明确说明。”“主卧指房屋南向最大卧室。

”“是李伟先生生母生前居住的房间。”这句话像是一根火柴。扔进了汽油桶。轰！

王美娟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像野兽垂死的哀嚎。

刺破了屋里的死寂。“凭什么——！！”她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扑向我。

不再是刚才堵门时的推搡。是真正的扑打。双手弯曲成爪。指甲闪着红艳的光。

直朝我的脸上抓来。头发散乱。面目狰狞。“凭什么给你！”“那个**的房间凭什么给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野种！”唾沫星子喷溅到我脸上。带着腥气。

我侧身躲开她抓向眼睛的手。她的指甲擦着我的脸颊划过。留下一点**辣的刺痛。

王强也反应了过来。他双眼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的！

”他怒吼着。也朝我冲过来。拳头捏得死紧。带起一股风。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那些陌生亲戚发出惊呼。纷纷向后退开。有人想上来拉。

又被王美娟疯狂的尖叫和王强的凶相吓住。“王美娟女士！王强先生！请冷静！

”张律师试图提高声音。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混乱里。王美娟一击不中。更加疯狂。

她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来撕扯。目标是我的衣服。我的头发。“你休想！休想拿走！

”“那是我的房子！”“我的！”王强则直接挥拳。拳头带着风声。砸向我的太阳穴。

又快又狠。我再次侧身。他的拳头擦着我的耳朵过去。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门框的木头裂开一道缝。王强痛哼一声。收回拳头。指关节破了皮。渗出血丝。他更加暴怒。

“李伟！**找死！”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又要扑上来。

王美娟死死抓住我外套的前襟。用力撕扯。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李伟！”她尖叫着。

声音因为极度愤怒和恨意而扭曲变形。“你还有脸回来要房子？”“当年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把你爸气得吐血！”“他怎么会走？怎么会不要这个家？

”“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他！”“你现在还有脸回来抢？”她嘶吼着。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状若疯癫。“要不是你当年气走你爸……”“他后来身体怎么会垮？

”“怎么会……”她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打断。只是死死瞪着我。眼神怨毒。

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屋子里的混乱暂时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

都落在我和王美娟身上。王强也停下了动作。喘着粗气。凶狠地盯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那些陌生亲戚的眼神。有惊疑。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审视。张律师也皱着眉。看着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只有王美娟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

在遗像前。在骨灰盒上。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王强眼中毫不掩饰的凶光。

看着遗像里父亲平静无波的眼睛。我抬起手。动作很慢。伸进外套的内侧口袋。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我的手移动。王美娟抓着我的前襟。也忘了撕扯。王强警惕地盯着。

肌肉紧绷。像是防备我掏出什么武器。我从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黑色的。

比拇指稍大一些。圆柱形。一端有个小小的红色按钮。一支录音笔。普通的。便携式录音笔。

王美娟和王强都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那些陌生亲戚也伸长脖子看着。张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

我没有看任何人。手指按在那个红色的按钮上。轻轻一按。“滴。”一声轻微的电子音。

在死寂的客厅里。异常清晰。接着。录音笔小小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声音。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还有几分不耐烦。这声音。

在场的每个人都熟悉。是王强。“妈……”录音笔里的王强声音响起。带着点烦躁。

“……老头子咳得越来越厉害了。”“烦死人了。”“半夜都睡不好觉。”接着。

是王美娟的声音。比平时更冷。更硬。像块冰。“小点声！”“药呢？”“按时给他吃了没？

”短暂的沉默。只有录音里轻微的电流杂音。“吃了。”王强的声音再次响起。

显得有点迟疑。“按你说的量……”“双倍？”“嗯。”“效果…好像不太大。

”“咳是少了点……”“可人看着更虚了……”王美娟的声音立刻打断他。又快又急。

像刀子。“虚就对了！”“就是要他虚！”“虚透了才好！

”“省得他一天到晚……”录音里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压得更低。透着一股阴狠。

“……省得他总念叨那个野种！”“还想着立什么新遗嘱！”“做梦！”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录音笔沙沙的背景噪音。然后。王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录音笔里流淌出来。

“……那……”“药……要不要再下重点？”“我看他……撑不过这个月底了。

”“月底前……”“把事儿彻底了结？”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滴。

”又是一声电子提示音。播放结束。录音笔小小的扬声器。安静了。整个客厅。

也陷入了一种比死更可怕的寂静。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像一屋子蜡像。只有墙上遗像里的父亲。依旧平静地看着。

眼神空洞。王美娟抓着我前襟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录音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惨白如纸。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王强站在她旁边。整个人像被雷劈中。僵在原地。

一动不动。他脸上的凶狠和暴戾。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取代。瞳孔缩成了针尖。

嘴唇抖得比王美娟还厉害。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白。最后。一片死灰。

他像是无法理解刚才听到的东西。机械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墙上他父亲的遗像。

眼神空洞。失焦。屋子里那些陌生亲戚。像被冻住了一样。保持着刚才看热闹的姿势。

脸上是统一的。极致的惊骇。嘴巴微张。眼睛瞪圆。难以置信。张律师也彻底愣住了。

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他都忘了去扶。只是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面无人色的王美娟母子。

空气像是变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令人窒息。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只有香炉里那三炷香。青烟依旧笔直地上升。在死寂中。划出诡异的轨迹。突然。“啊——！

！！”一声非人的、崩溃的嘶吼。猛地炸响！是王强！他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

又像是被那支录音笔彻底逼疯。他双眼血红。布满疯狂的血丝。脸上肌肉扭曲。狰狞可怖。

他猛地转身。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客厅正中的墙壁！扑向我爸的遗像！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高高跳起！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拳头！狠狠地！

砸向那个装着父亲照片的黑色相框！“哐啷——！！！”一声巨大的爆响！木头碎裂！

玻璃渣子四处飞溅！像下了一场冰冷的雨！碎片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相框被砸得稀烂！从墙上脱落。重重地砸在下面的骨灰盒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骨灰盒被砸得一歪。上面的红布滑落下来。露出深色的木纹。香炉被打翻。香灰洒了一地。

白色的灰烬弥漫开。像一层死亡的薄雾。水果盘被撞飞。苹果、橘子滚落一地。

在满是玻璃渣的地板上弹跳。一片狼藉。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惊呆了。

发出惊恐的抽气声。王强站在那堆废墟前。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赤红。

死死地盯着被他砸烂的遗像位置。像是要把它彻底从世界上抹去。就在那片狼藉之中。

在碎裂的木框。散落的玻璃。倾覆的香灰。和歪倒的骨灰盒旁边。一张折叠起来的。

泛黄的纸。从原来相框背后的夹层里。飘了出来。打着旋儿。轻轻地。

落在了满是灰尘和碎玻璃的地板上。纸张很旧。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年深日久的黄色。

像一片枯叶。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满地的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