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准时停在了质子府门外。驾车的是沈清弦的贴身侍卫长风，面容冷硬，一言不发，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执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北燕常服，走出府门。凤京冬日的阳光苍白清冷，落在他身上，映不出半分暖意。他看了一眼那辆朴素的马车，唇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
还真是……符合那位沈师“低调”的作风。
马车驶过覆雪的街道，轱辘声单调地回响。萧执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昨日宫墙下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眸。
沈清弦。
他心中冷笑。不过是个被凤帝捧在手心里，不知世间险恶的贵女罢了。所谓的未来帝师，恐怕也只是家族权势堆砌出的虚名。
马车在沈府侧门停下。长风引着他，穿过几重庭院，一路寂静无声，连仆役都少见，唯有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这沈府的氛围，与凤京其他勋贵之家的喧闹奢华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沉静到近乎压抑的气息。
最终，他们在一处名为“听雪阁”的独立院落前停下。
“**在书房等候，殿下请自便。”长风说完，便如同门神般立于院门处，不再前行。
萧执挑了挑眉，独自一人推开那扇虚掩的楠木门。
院内别有洞天。几株老梅迎寒怒放，暗香浮动。书房窗明几净，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陈列井然，一侧的书架上垒满了各类典籍，另一侧却设着一张棋枰，黑白子散落其上，似是一局未尽的残棋。
沈清弦就坐在书案之后，今日她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少了几分昨日的清贵逼人，却多了几分书卷气的沉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她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卷书，仿佛他的到来，与窗外掠过的一阵风并无区别。
萧执站在书房中央，既未行礼，也未出声。他环视着这间雅致得过分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那局残棋上，眼神微凝。棋风诡谲，暗藏杀机，与这书房主人外表展现出的沉静截然不同。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终于，沈清弦翻过最后一页书，将书卷轻轻放下，这才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殿下倒是准时。”她开口，声音如同浸过雪水。
萧执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沈师有命，不敢不从。”
沈清弦无视他话中的那点刺，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既是陛下旨意，令清弦教导殿下，有些话，便需说在前头。”
她伸出三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语调清晰而缓慢：
“第一，不主动。清弦不会主动过问殿下在北燕的过往，亦不会干涉殿下在质子府内的私事。相应的，也请殿下，莫要主动探寻你不该知道的事。”
萧执眼神微动。
“第二，不拒绝。陛下安排的课程，清弦会尽数传授，殿下若有疑问，在合理的范围内，清弦会予以解答。但请殿下记住，这并非请益，而是‘教导’。”
“第三，”她放下手，目光倏地变得锐利，直直看向他，“不负责任。清弦只负责‘教导’，至于殿下能领悟多少，日后是成龙成虫，是安分守己还是惹是生非，皆与清弦无关。殿下的一切行为后果，自行承担。”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任。
三条规则，冰冷、疏离，将她自己从这场强加的“师生关系”中摘得干干净净，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萧执听完，静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沈师这‘三不原则’，当真是……妙极。”他抬眸，眼底那簇野火再次燃烧起来，灼灼地逼视着她，“将明哲保身与敷衍圣意，结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不知，陛下若知晓沈师是如此‘竭尽所能’地教导于我，会作何感想？”
沈清弦面色不变，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陛下要的是凤朝礼仪教化得以彰显，清弦此举，正是为了确保‘教导’过程清晰、纯粹，不生枝节。想必陛下，定能体谅。”
好一个“清晰、纯粹，不生枝节”！萧执心中冷笑更甚。她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之间只有冰冷的交易，没有半分情谊可言，也休想将她拖下水。
“好，很好。”萧执点了点头，向前迈了一步，逼近书案，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压迫性的姿态，“那萧执是否也可以立下我的规矩？”
沈清弦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抬眸与他对视，无声地示意他说下去。
“我也有三不。”萧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讨好，不乞怜，不任人摆布！”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北地男儿的铮铮铁骨，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隐忍截然不同。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哪怕身处逆境，也绝不弯折的脊梁。
沈清弦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看着他眼中毫不妥协的倔强，心中并无恼意，反而升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殿下的骨气，清弦收到了。”她淡淡开口，“既然如此，我们便按规矩来。今日，便从《凤礼》第一篇开始。”
她不再看他，伸手取过另一本书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疏离：“请殿下落座。”
萧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有探究，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暗色。他依言在书案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阳光透过窗纸，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一个清冷授课，一个沉默聆听，看似和谐的师生画面下，是暗流汹涌的对抗与试探。
这第一堂课，便在这样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开始了。
萧执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倒要看看，在这“三不原则”之下，这位沈师，究竟能教他些什么。而他，又该如何在这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反客为主。
